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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校场练敌兵(1)

    皇榜一发,官场两大风云人物的点兵选民竞技赛已拉开序幕。

    这些天,永安皇城里头净出些怪事儿。大白天的,皇城西郊和尚住的慈恩寺内居然传出了女子的“浪笑”,可把出家人的清誉毁于一旦。到了晚上,相爷府里头也传出一阵爽歪歪的笑声,跟夜猫子叫春似的,一声接一声还挺来劲,吵得周遭几户人家睡不安稳,开了窗大骂“缺德鬼”,连着胡同里的野狗也一阵乱吠。

    半夜三更的,相爷府正闹腾得慌。

    偌大的官邸灯火通明,阵阵爽笑从主人的书房传出。房里头坐着两个人,发笑的这位二十郎当,一对桃花眼儿,风流倜傥,正是如兖的宝贝儿子如灿,人送外号“花蝴蝶”,乃京城出了名的好色之徒,平日里混迹风月场,呼酒放纵,风流成性,十足一个浪荡公子,倒是帮着亲爹在笙歌酒色之地结交了一些个骨子里发臭的贪官污吏,狐朋狗友结党营私,臭味相投。

    在如兖这个当爹的眼里,自个儿子还挺出息,交际手腕是拔了尖的,京城里半数以上的高官子弟与如灿都是一桌儿的酒肉朋友。

    “花蝴蝶”长袖善舞、四面吃香,又正值春风得意少年时,听他那笑声就是打骨子里透出的浪荡轻浮、狂妄自大:“嚯哈哈——这个姓东方的说什么民间卧虎藏龙,瞧瞧他都挑了什么人?一个杀猪卖肉的屠夫、一个嗜赌成性的地痞混混、一个草楼里卑贱的小倌、一个逃出宫外的阉货太监,还有刑部尚书府那位贪玩骄纵的大少爷……瞧哈,连一条蟒蛇也被搬上台面,真正笑掉人的大牙!这位人镜大人是不是想在爹面前搭个戏台唱大戏?净出些跑龙套的丑角!就凭这些个烂货色,他还敢与您叫板?真该让万岁爷给他派个御医开颅洗洗脑子!”

    如兖坐于书案旁,翻看手中一纸密函,面色阴郁,“这个东方究竟在想什么,为父竟猜不透他的心思。”看不穿对方的意图,处于被动状态,正是兵家大忌!

    “爹爹何须为这等手下败将劳神费心!”老爹脸色凝重,当儿子的却一脸轻松,“三年前,他与您较量过一回,险些连命都搭上了,这会儿不就学乖了?皇命在身,他却随意凑合些人手,应付了事,明摆着是不敢与您正面交锋!”

    “此言差矣!”如兖掂着手中那纸密函,心头有些沉甸甸,“东方蛰伏于不毛山整整三年,偏巧在这个节骨眼上回京面圣,为父总觉着有一股不祥之兆!”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我就不信东方还有那个胆子来捋虎须!”如灿哼笑,“咱们如家在朝廷中的势力已盘根错节,万岁爷对您也十分倚重,处处倚仗着太后与您,哪个还敢自不量力搬起石头砸自个的脚?京城里风平浪静了这么些年,而今蛮夷异族挑衅吾朝天威,浑水里摸得着大鱼,这不就是爹爹您等了三年,等来的大好时机?”

    “只是这半路又杀出个程咬金!”如兖把密函“啪”地拍在书案上,胸中一股怨气,“三年前他就险些坏了为父的大事,真是一块碍眼的绊脚石!”

    “搬不开绊脚的石头,索性砸烂它!”如灿持起茶几上的一只茶盏用力一握,收了一脸轻浮笑意,此刻他的眼神与亲爹一样阴狠,“妹妹不是给了您一枚权符吗,咱们先解决了他选出的六块废料,让他搭了戏台也没戏唱!”

    “你可不要小瞧了东方家的人!”如兖沉住气,“银鹰护卫把密函送达之前,东方就已经把六个人选记于折子上,当日便托人送入宫中呈给皇上过了目,咱们万万不可轻举妄动,以免打草惊蛇。”

    “难不成就由着人家来死缠烂打?”如灿斜挑着桃花眼,哼笑,“七日后校场竞技,他选的那几块废料能上得了台面,咱就陪他玩玩!”

    “万万不可草率行事,为父还需提防此人,莫要坏了咱们的大事!”如兖将密函搁到火烛之上烧成灰烬,徐徐站起,蹙眉沉吟,“六方强虏对中原虎视眈眈,万岁爷不全力倚仗咱们如家的势力对抗外敌,反倒急着招了东方来搞个点兵选民竞技赛,此事有些蹊跷!”他背剪双手,在房里来回走着,脑中忽来一道灵光,“莫非,这君臣二人又要联手……”话锋一顿,他霍地转身冲窗外大喝一声,“什么人?”

    如灿反应迅速,疾步上前,砰然推开房门站至门外走廊上。走廊两侧空荡荡的,庭院里有风吹草动声。

    “爹,屋外没人!”如灿弯下腰,伸手拍了拍门外墙根上蹲守的两只凶犬,“瞧,狗也没叫。”

    为主人守门的凶犬蹲在门外动也不动,竖着耳朵死死盯着庭院中一个阴暗的角落,犬类灵敏锐利的目光在盯住那个角落时,目中竟闪出一片惊惧畏缩之芒,只是主人没有发觉它们的异常。

    如兖走到房外,隐隐有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似乎这房子四周潜伏着某种不可名状的东西!看了看明桩暗哨值岗守夜的侍卫,他吁了口气,扫除心头异样的感觉,负手仰望夜空。今夜星光黯淡,一片阴霾罩来,他胸口郁郁难消——东方天宝,这个人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一片夜空下,由于视野观测点的不同,所看到的天文景象也略有区别。此时此刻,东方天宝也正独自站在窗前,负手仰望夜空,望向东方,恰巧能看到一颗冉冉东移的太白金星。

    夜凉如水,窗外喁喁虫鸣,净斋中一点烛光斜照过来,将窗前人儿的身影映在墙面,拉得长长的,摇曳不定,似是墙面也有个人儿正对月舞弄清影。

    在凉凉夜色中洗净一身尘腻,倚窗而立的人儿浑身似乎流动着清爽纯净的气息,宛如嫩绿叶片上滴落的露珠,落入一泓清泉,丁冬之声,清脆悦耳,无比通透!灵台一点清澄,倚窗骋目,他的思绪飘得很远,尘封的记忆一点一滴涌上心头。

    犹记当年,那一片夜空下,一个笑靥如花的少女拎着花冠、挽着长发,雀儿般轻盈地飞来,声声笑唤:“天宝,我来照个镜子,缀上花冠。”

    “哪有镜子?”他抚着她的长发,笑问。

    “你的眼睛能映出我的影子,镜子不就在那里面吗?”她慧黠地笑,往发上缀了花冠,踮着足尖照照“镜子”。

    两个人贴得很近,近到他的眼里只容得她的影子。听得到彼此失速的心跳,她渐渐晕红了脸颊,拢了眼帘,带着少女甜蜜的憧憬踮足微仰着脸。他的吻已轻轻飘落,吻在她滚烫的脸颊,吻在她甜美的酒窝,吻住了两片小巧的樱唇。渐渐炽热的吻,烘热的两颗心已如痴如醉!

    “我喜欢看你的眼睛,一尘不染,如同水镜!”

    看惯了父辈在官场中的尔虞我诈,慧黠而纯真的女孩爱极了他那双水镜般澄澈的眼睛。

    “水镜”里一直一直荡漾着伊人灿若春花的笑靥,那时的他总以为自己可以在她的笑靥中久久凝眸,直至天荒地老!

    晚风习习,风中飘动的发丝迷蒙了窗前人儿的目光,记不清有多久没有梳发束冠了,他总是这样散开长发,习惯地在等她来挽住两个人的发丝固执地打上死结,结发呵……慧黠如她,竟也有如此痴顽固执的一面,总是不厌其烦地把两个人的发丝打上许多个死结,而后忍着痛等他亲手扯断发丝,离去。如此反复,固执之中竟也透出几分偏激!而今,断了的发,不知遗落何处?

    他拂开飘动在额前的发缕,自袖兜内取出一根发带,将一头长发随意扎起,返身踱回书案前,翻了翻案上一叠纸张。

    微弱的烛光照着纸上密密麻麻的字,似乎是一本手札,上面记载着尚书省下设的吏、礼、兵、刑、户、工等六部的官员名单,厚厚的一叠名单,果真是一张盘根错节的关系网。尚书令暗中拉拢培植的浩大势力隐隐然有与皇权相抗衡的趋势,好一位权侵朝野的如大人!

    烛光映入宛如水镜的眸子里,竟折射出道道威棱!他以左手持起案上一支狼毫,沾了朱砂,振笔一挥,纸上落下一点触目惊心的猩红朱色,朱笔已然圈去位列名单首位的一个人名——如兖!

    掷笔负手,他轻轻一叹:如意,我此生只负你一人,断然不可负天下人!

    梵刹钟声响起,曙光东现,晨露未,慈恩寺内已传出一片唪经声。

    念奴娇推开房门走出来,看到斜对面的净斋小窗中还透着一盏烛光,房门虚掩,里头却没有半个人影。

    院子里静悄悄的,她绕着曲廊走了一圈,一间间房门都虚掩着,昨儿个入住慈恩寺的“神龙奇兵”竟不见了踪影,连平日里负责盯梢的狼女也不在寺中。大清早的,人都去了哪里?

    她绕到佛堂,逮了个和尚一问,才知那些人没等天亮就出门去了——子勋奉命去寒潭陪“许仙”练泳;豆丁在寺外树林里拴了头牛,持刀杀生;心子从十七名银鹰护卫里挑了一个出来,把人当沙袋往身上一扛,晨跑去了。其余几个不知去向。总之,眼下只有她一人留在寺中。

    心中一阵窃喜,她装作若无其事地往寺门口的方向走,走了没几步,就见前方挡了个人,正是那位身上少了件袈裟的老方丈。

    “本寺前门不为施主开,请施主绕道而行,为出家人留几分清誉。”方丈口诵佛号挡了寺门,不让这个穿着清凉的女子从梵刹前门堂而皇之地走出去。

    念奴娇明白了方丈话中的意思,转个身,绕回后院。前门行不通,那就走后门呗!不料这慈恩寺开了前门,偏偏就没开后门,她绕来绕去,最终还是绕到了后院东墙下,瞪着墙根底下扒开了土的墙洞,她心里头挺来气,仗着几分傲气靠近墙根,她挺直了腰杆伸长双臂往高高的墙头上攀,两脚蹬呀蹬,好不容易攀到墙顶一排青瓦上,探出个脸儿往墙外一张望,心尖儿险些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墙外站着个人!

    她趴在高高的墙头探出脸儿往外看时,墙外的人也正抬起头往上看,四目相交,一个目泛惊愕,一个眸漾笑波。

    “今日春意正浓,本官早早候在此处,可算采着了一枝出墙的红杏。”墙外的人儿笑吟吟地捡起地上一枚石子,照准出墙的“红杏”弹去。

    咚!石子弹在她的足踝,脚跟子一麻,整个人便一头栽了下去。墙外的人儿张臂一抱,温香软玉抱个满怀!

    “东方夫人,你若耐不住寂寞,就跟着为夫一道儿上街遛遛。”

    清早就吃了好大一碗香滑“豆腐”,东方天宝一径儿地笑,这话儿偏就调侃得姑娘家好生恼火!

    念奴娇跌在他怀里,看这个漂亮的草包占了人的便宜还笑得傻不颠颠的,气得她竟学了狼女那样儿,张嘴就往那张特碍眼的笑脸上狠狠咬下去!咬准了半边脸颊,半天没听他喊痛,她的腮帮子都鼓酸了,才听得这草包居然傻笑着问:“夫人,为夫的脸颊吻来感觉如何?甜不甜?上瘾了不?”

    吻?!她心里一毛,松开嘴急急从他怀中跳出去,与他保持三尺距离,强持镇定,“本公主想独自一人出去走走,你不必跟来!”

    东方天宝也不勉强人,转个身就走,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十两银子可以买一套簇新的衣裳、新靴新袜,今儿咱就去布庄转转。”

    念奴娇目光微动,看看自个身上刀尺的清凉纱裙,抬头再看看渐渐走远的人儿,她咬咬唇,硬了头皮跟上去。

    永安外城有一家布庄,挂着秦记商号的金字招牌,城里头就数这一家的门面最大最气派,其余几家店铺与之一比,就显得寒碜了许多,连一些个仕大夫经过这家店门口,仰头看了门上那块金光闪闪的招牌,也张大了嘴巴望而却步。

    东方天宝兜里只揣着十两银子,偏偏挑了京城里最大的秦记布庄,一脚迈入门槛。

    念奴娇紧随而入,进了店里头,一阵儿的眼花缭乱,满铺子都是绫罗绸缎,一匹匹绸缎光鲜柔滑,劈丝匀称,用色秀丽典雅,丝绸之府的精华是一股脑儿地摆在了这家布庄里头。

    这二人一前一后入了店门,门侧一个计时的铜龙滴漏的水恰巧漫过标有“巳”字的立箭。

    巳时一到,街上忽地传来一阵马蹄声,一辆珠钿翠盖的华丽马车徐徐驶来,停在了秦记布庄的门外,赶车的一声吆喝,店内的掌柜、伙计也不忙着招呼客人了,急匆匆迎出门外,垂手侍立在马车前。车门一开,一人自车厢中款步而出,被人前呼后拥着走入店内。

    念奴娇的目光委实被入门来的人给吸住了,来人摆了好大的场面,不仅被店内的掌柜伙计前呼后拥,更夸张的是,此人身边还跟着一批镖局的镖师,一个个彪猛壮汉腰挎大刀、威风凛凛,一路保护此人安全抵达京城。店中掌柜称呼此人为“东家”,区区一个商号的东家居然摆了这么大的谱,不由使人生了几分好奇,定睛打量,此人四十出头,满面红光,一身富态。此人眼神十分奇特,看着某个人的时候,似乎总在估量着那个人的斤两或其身上隐藏的价值,那是一种地地道道的商人眼神,看此人脚上穿的鞋子一只红一只绿,款式也迥然不同,果然是个经商富贾!

    仕、农、工、商,这年头商人属末流,即便拥有千顷豪宅、白玉为堂、富甲天下,他也不过是个商人,是最没地位最被人瞧不起的铜臭贩子!干这一行,哪怕你腰缠万贯,脚上的鞋子还不能穿体面喽,就得左右不对称地穿上街来。因此,来的人虽砸得起大把银票,摆得出阔气的排场,也不过是强撑个脸面,贪图个虚荣!

    越被旁人瞧不起的人,就越发想做出些事儿来,让面子里子都光鲜一回!这一位也不例外,摆足了派头入得门来,两眼就一直盯着店里一位客人,像是猛然间发现了一处金矿,此人脸上红光大炽,喜不自禁地笑开了。

    东方天宝盯着此人瞧了片刻,眉眼嘴角都泛了笑。

    念奴娇瞧这二人相视而笑,似是熟稔的故人,但故人见面怎的连个招呼也不打,只冲着人发笑算个啥意思?

    秦记布庄的店东笑着冲店内客人抱拳拱了个礼,径自往柜台里一站,等账房送上一本账簿,他就把台面上的算盘挪来,翻开账簿噼里啪啦地拨起算珠子,眼角余光却时不时瞄到客人身上去。

    东方天宝此刻已挑起了布料。店内的伙计似乎更加殷勤,领了个老裁缝站到念奴娇面前,像是早就准备好了的,老裁缝手里居然捧上了一袭簇新的裙裳,开口就唤她:“东方夫人,昨儿个你夫家来本庄订做了一套新衣,请夫人快快到里屋试衣。”

    被人称呼为“夫人”,念奴娇冷着脸原本不想搭理人,但看到老裁缝手里捧的新衣,那丝绸料子轻柔光亮,那颜色纯净洁白,竟是她最爱的雪色裙裳,瞪人的美目绵绵地就软下去,她细细地抚过衣料上精致的绣纹,接来新衣转个身,独自入了里屋,幽幽然掩上门,换了新衣新袜新鞋子。

    雪色裙裳飘然出尘,一如她在突耶圣殿时穿惯了的白净长袍,旋个身,撒开的袖口镶着水波银丝,似褶了千层的留仙裙摆轻盈飘逸,鸳鸯形的小小纹扣美妙绝伦!中土的丝绸遐迩闻名,委实瑰丽无双!

    双颊泛开妩媚之色,她委实惊喜:他挑的衣裙款式颜色当真合了她的意!今儿个才瞧出,这呆子竟也有可爱之处!

    换上了称心的新裙子,她再也冻不住脸儿,带着些些妩媚撩人之姿从里屋走出,艳惊全场!店内伙计何曾见过如此美貌的金发胡姬。雪白的衣裙衬得冰肌莹莹生辉,她的眸中已有妩媚之色,却连正眼也不去瞧那些个在人手底下讨生计的店伙计;她的唇上一抹绝艳亮泽,却不染一丝笑缕,她的体态袅娜、步态轻盈曼妙,一步一阵香风地走来,头上却似乎顶了个瓶子,纤纤如天鹅的优美颈项直挺,纹丝不动,下巴高抬,隐隐然透出冷漠高傲之态。

    这个美人儿,既有艳香流融之神韵,又有冰洁傲然之气质,让人望而心折,又觉不可冒犯。

    念奴娇虽不把店内这些个凡夫俗子放入眼中,但在不知不觉间,目光已然直直凝在了被她戏称为木头的人儿身上,他正站在柜台前,冲柜台里的人唤了声“秦老哥”,与这位东家低低地说了些话,递去一个荷包,似乎付清了银子,而后回过身来望着她,浅浅一笑。

    念奴娇惊心地发觉自己委实不能看这个人呆笑的样儿,多看一次,心尖儿就会不自控地漏跳一拍,这种陌生且异样的感觉使她莫名地来气,却冻不住脸儿挪不开视线——他居然也换了一身新衣,流云绣纹的雪色长衫,金丝滚边,腰束玉带,发挽雪色绸巾,足踏缎面软靴,长身玉立,隐隐然流出一股脱俗高贵之气。他只不过换上了光鲜衣饰,给人的感觉却有些微妙的变化,收敛的光芒迸发出来,让人无法抗拒他微笑时看着一个人的眼睛浑身所散发的那种无法形容的魅力!她如同中了魔咒,怎样也挪不开视线,控不住越发急促的心跳。

    “夫人,咱们走吧。”

    他微笑着伸出左手,她迷迷糊糊就把手搭了上去,双双走出布庄,如一对鹣鲽情深的伉俪,在街上揽了无数人的目光后,念奴娇清醒了几分,被他轻轻牵着手当街走着,她却没有排斥和厌恶感,或许是被他的气质容貌所吸引,或许是他看她的眼神与别的男子不同,没有惊艳或贪婪或忌惮之色,他看她时总是淡然,也恰恰是这份淡然,激起她的傲气与不甘!心里头一来气,娇靥上冷了几分,她不仅没有抽回手来,反而流目看向他,淡漠的一瞥暗藏心机——这个呆子铁定不知道婆罗门花的花语,居然有胆子留她在身边牵她的手,只怕到时悔也晚矣!

    东方天宝不知身边人儿在打些什么主意,只牵着她的手一路返回皇城,却不急着回西郊慈恩寺,反而往东绕到苍龙门街。

    这条街上坐落着一处官邸,绿瓦红墙绵延一圈,几乎占了整条街,髹以金漆的朱门外蹲着两尊石狮子,四名侍卫守在门外石阶上,身穿银甲头戴银盔、手持红缨枪肃立不动,威风凛凛。相爷府虽然气派,但与这座官邸相比,却少了几分肃穆威严。

    路经此处,念奴娇抬头看了看官邸朱门上悬挂的一方匾额,匾中四个字——明镜清鉴!书法浑厚坚韧、正大方严。

    用笔在心,心正则笔直,匾中四字足以看出书写之人刚正不阿、忠贞不渝的性情。

    发觉有人往这边张望,门外四名银甲侍卫警觉地看了看街上两个行人,这一看,侍卫眼中竟迸出一片惊愕之色,不约而同地放倒手中红缨枪,单膝点地,冲石阶下疾步走过的人恭声唤道:“少主!”

    东方天宝置若罔闻,目不斜视地往前走,片刻也不停留。

    念奴娇讶然睁大眼看看那四个毕恭毕敬跪着的银甲侍卫,转眸又看了看蹙着眉头加快脚步急于避开那座官邸的人儿,被他拽着急走一阵,她忍不住问道:“他们唤你少主,难道……那是你家?”

    他紧抿着唇,一声不吭。

    念奴娇眼神微闪,回头又看了看那座宏伟的官邸,忽然明白他换上光鲜衣饰自然流出的高贵之气是从何而来了,若是那一家的少主人,在京城也算得王公贵族的后裔。他当真有一品官阶?却为何只是个县令?

    念奴娇心中不免有些纳闷,浑然不知自己的心绪已悄然被他牵动。

    疾步远离了那座官邸,东方天宝微微透出一口气,穿过这条街便可直达宫城东侧的苍龙门,他绕开了苍龙门,沿着宫墙直奔东门校场。那地方本是留待六日后供双方人马竞技使用的,他走近些却发现原本空旷的校场已被人抢先霸占了,一顶顶营帐搭在那里,场上有些将帅在操练士兵,传出些号令声,东门四周把守着十几名身披软甲的哨兵,一根旗杆高高竖起,顶上挂有金色大旗,旗帜一面圈了个大大的“如”字,另一面赫然是一只凌空俯冲的老鹰,如相爷当真是步步抢了先机,天时地利都已被他占去,如同稳操胜券!

    东方天宝眸光微转,冲随行而来的美人儿笑问:“想不想到兵营之中遛遛?”

    念奴娇半眯了狐眸睨着他,不答反问:“你有那本事从哨卡士兵的眼皮底下走进去吗?”

    “这有何难!”他答得轻松,两脚却站在原地不动,隔着一段距离远远地看了看设在东门四周的六处哨卡。

    值勤的哨兵攒三聚五地在太阳底下懒洋洋地站着,甚是无聊地打诨说些笑话,偶尔大笑几声,防备似乎十分松懈,独有一处哨卡的士兵握紧了刀鞘笔直地站着,全神贯注在执行警戒任务。

    东方天宝瞅着这名恪尽职守的年轻哨兵,忽而一笑,又从袖兜内掏出那只精巧的酒葫芦,往嘴里添了些酒气,径直奔着这名哨兵走了过去。

    念奴娇见他偏挑这警戒严谨的哨卡闯关,只当这块木头又冒傻劲了,她抱着看戏的心态不紧不慢地跟了上去。

    哨兵眼瞅着迎面来了个陌生人,果然警惕性十足地大喝一声:“来者止步!”

    来的人非但没有止步,反而加快脚步晃到了哨卡前,哨兵大惊,“锵啷”一声拔刀出鞘,没等他挥刀指向来者,东方天宝已到了他面前,二话不说,抬手“啪”的一声,竟赏了他一个耳刮子。

    这一记巴掌打得哨兵发了蒙,薄薄的一张脸皮涨得通红,有些气恼又有些乱了方寸地持刀指着来人结巴:“你、你为什么打我?”

    啪——

    东方天宝又赏了他一个耳刮子,学着某个狂妄自大的官宦子弟哼笑着吹吹掌心,口气无比狂妄:“有眼无珠的蠢材,本公子打的就是你!”

    吃了两个耳刮子,哨兵脑袋更晕,捧着火辣辣的半边脸颊,结巴得更厉害:“你你你是什么人?”

    回答他的仍是一记清脆的巴掌声,一连挨了三个耳刮子,哨兵已然被来者的嚣张气焰所震慑,两只手都捧在脸上,惊骇万分地看着面前这位满嘴酒气、随身带了个美貌胡姬的锦衣公子,眼瞅着对方又要赏他一个耳刮子,一惊一急之下,发蒙的脑子突然开了窍,他胆战心惊地叫了声:“如公子!”颤着膝盖跪了下去。除了相爷府那位呼酒放纵的如公子,他委实想不出皇城里还有哪位公子敢撒着酒疯、带着美人儿在天子脚下闹场子,人家有那底气!若是得罪了这位公子,他有十个脑袋都不够人砍!不敢怠慢,他立刻让路放行。

    赏了人三个耳刮子,还被人当佛爷似的供进门里去,念奴娇可算开了眼界,畅通无阻地过了哨卡,回过头来再看那哨兵仍一个劲儿在擦脑门上冒的冷汗,会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搞得手足无措、方寸大乱,这人确也嫩了些。直到此刻,她才猛然领悟他为何挑了这一处哨卡闯关——其余几处都是些老油条了的哨兵,状似懒散,经验却十分老到,足以应付突发状况。而新兵上岗自然得抖擞了精神,就怕一不小心把没端稳的饭碗给砸喽,银样镴枪头地竖着,只是瞧个样子罢了。他挑软柿子的眼光何其的准!

    念奴娇流目看向身侧人儿,眼神已有些微妙的变化。

    “木头,你倒是长了脑子的。”她突兀地问了一句,“有脑子的人,为何偏要做螳臂挡车的傻事?”

    此刻,他们已进入了校场,前方就有几队将士兵卒在场上操练,军棍、长矛相互搏击,杀气腾腾,使的都是上得了沙场的真功夫!如兖居然凭着一枚权符将兵部神策军中所有骁勇虎将调到此处点兵操练,宰相一方的人选未定,单看他调兵遣将集中在东门校场的兵营将士个个本领已非常人能比,素质潜能也是拔了尖的,东方天宝所挑的人选与之相比,简直成了跳梁小丑!

    念奴娇言中之意,他岂能不明白,只是皇命在身已容不得他后退半步!

    不能退,只有进!长驱直入敌手兵营,他看了看校场上一座临时搭起、供主帅点阅将士发号施令的点将台,台下数百名将士列队操练,场面蔚为壮观!他又看了看点将台后方一顶主帅营帐,目光微动,晃动着葫芦里的酒水,随意问身边人:“倘若我俩此刻正置身于野林中,四周有虎狼围攻而至,你可有法子令这些猛兽顷刻间变得如猫儿般乖顺服帖?”

    念奴娇挑挑眉梢儿,居然学了他方才那番口吻:“这有何难!”

    等的就是她这一句话!东方天宝眸漾笑波,一仰颈子痛快地饮下葫中酒,牵着她大步走向点将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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