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下关总站的驾驶员中间,近来流传着一个半公开的秘密:要接新车了。
长期使用的老“解放”车,是新中国刚成立时仓促上马,仿人模式,以大跃进的速度匆忙赶造的运输战线的翻身产品,填空机型。不容小觑,它的历史使命和时代作用都是那个年代无可替代的。几十年来,它承担了祖国建设中公路运输的主体任务,为改变旧中国留下的贫困落后的环境做出了卓越的贡献,为转变千百年的农业国向先进的工业国进发迈出了最初的脚步。随着国内各方面科学的提高,对一些老化,过时的机械和装备也进行了相应的跟进改造,如今的“解放”已绝非当年的旧车所能比也。载重翻番,车速加快,寿命延长,操纵灵便。但不管外观变了多少回,主机大体没动。司机们虽嘴上不说,心里免不了嘀咕几句,尽管老伙计南征北战,功绩卓着,可毕竟是青春已去,年老力衰矣。一旦听说要换新车,怎不叫人们群情激奋。
六十年代曾有首优秀的军旅歌曲唱遍海北江南,“水兵爱大海,骑兵爱草原,要问飞行员爱什么,我爱祖国的蓝天。”那么,驾驶员爱的是什么呢?无须多言,就是眼前这千里盘旋的公路,还有身边这日夜相伴的汽车。谁不愿有辆最先进的车子?拉得多,跑得快,操作灵,耗油省,要再加上外表雄壮,造型威风,那就更开心了。
听说准备接的全是第二汽车制造厂生产的“东风”车。这是中国汽车工业新一代的换代产品。一年前,总站就曾先接过五十辆,做为试用。新车还没露面,各队已闹得快翻了天。按众人的想法,公平分配,一家几辆,管他先进的落后的,谁都有机会摸一摸。最后还是总站长有远见,察觉到那样可能带来许多不必要的管理混乱,力排众议,当机立断,下令全部调到一车队。
这下一队可神气起来了!坐在门高窗大的驾驶室内,连腰身也挺直几分。尤其是那些唇毛未硬的小青年,就差肋下少俩翅膀,不然真该登天了。在那大坡大岭上,瞧这些小家伙,隔着老远就把喇叭摁得震山响。没几分钟追了上来,和你并排那一刻,还要丢下一个微笑,向你招招手,嘴里叽哩咕噜的念叨几句什么,然后一踩油门,“呜”的一声冲到前面去,留下一串灰尘。在途中小店,路遇的几个司机不管来自哪站哪队,老相识还是初见面,凑到一起少不了都要讲讲路上的趣事。你听着吧,那个叫得最响的,绝对就是他们。
今天,这消息总算正式公布了:下个月就要再接三百辆,现有的老车一次更新。紧跟着各种传说也出来了,各队将要挑选五十个各方面比较的驾驶员参加培训,听说谁去开回来,那车子就交给他了!如此天大的好事,谁听了不觉得心痒难挠,跃跃欲试呀。
每个人都在下面热心地打听着,询问着,想知道都是些什么人去,有没有自己一份。其实,这不过是人云亦云,众目所瞩而已。这等美差最后将落到哪些人的头上,实际大家心目中基本已有个数,不信看看各人脸上的表情,大抵都折射着内心隐藏不露的态度。那些资历深,技术精,平时不用领导催促,长年自觉完成任务的老驾驶员,此时就不慌不忙,面有喜色,一付稳坐钓鱼台的样子;年轻人呢?有点火烧屁股,坐立不安,四方托人说情。在队上他们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处于抓紧点可能争上,放松点也没准就黄了的最后层次。好在这回车多,受恩的范围也大,也许大部分还是有望入选的;而那些常泡才不出车,例行保养不认真的,这下可真急了,又是发誓,又是保证,鼻涕眼泪,叩首下跪,只恨不能把心掏出来给人看。
为了在接车期间不耽误正常的运输生产,几个车队的领导聚在一块儿商量了一回,决定由四队新队长易天昭统一带队。别看他上任才半个月,队前讲事说理还结结巴巴,前言不搭后语的。可在驾驶员们的心目中,老模范的威信可高着呢,许多人都把他当成自己学习的偶像。何况这趟长途接车任务正合他的长处,再派各队的安全员随车同行,帮助协调各方面的具体工作,相信他们定会把车子按时安全地接回来。这个决定报了上去,党委给予充分的肯定,批了十个字:换车不换人,人心不能散。
出发的时间一天天临近,人们心中的激情也一天天升华。
近来出车的人,比往常又多了个小算计,担心跑出山林的麂子任人宰,只怕在外遇上加急货,一时误了回程,错过了时机。调度室的职员常显现的傲慢的老爷象一转眼变成可怜的孙子样。两百公里以内的短程货尚好安排,长途货可就为难了,求了爹爹告奶奶,许下多少便宜事,也难解眼前的滞运之急。
偶尔几个接下长途货运的,也是尽量不睡他人床。十天里程五天赶,卸货立刻向后转。回程放空也不顾,等待绕道全免谈。只有连天连夜回到下关,悬空的心才算安定下来。车队中,计统员第一个发现此现象既包含着危险因素,又损耗大量的运力,她提醒众人不可乱了方寸,任何时候都要兼顾好人与车的科学配合。接着安全员也注意到这种普遍性的混乱,在各种诚再三强调必须按规定做好车辆检修,警告人们这正是事故的高发季节。但是大家都以一笑应之,人人心里有个小九九,最后时节了,就是跑趴了也有功无过。
尤振雄从千里外将车子驱驶回来,停在车间旁平坦的开阔地上。这趟回来有个例行保养,象他们这样上车不久的青年人,还不敢误了检修。不然走到外头,机器发生故障,真正叫做哭天不应,求地不灵,自家又缺少足够的经验以应付,只有老老实实等着过往师傅伸出援助之手。他看看天,太阳已偏西,差不多该下班了。赶紧拿了保修单,先进车间里转了转,可是每个车位都排得满满的。正当他不知所措时,遇到了金山嫂。她说这些天又搞大会战了,她们的先进组从上星期就开始加夜班,别的小组也先后干了起来,可还是紧张。
看来今天是没希望了,他退出车间,边走边盘算,先把车子拾掇好,保修单交给金山嫂就可以省点心了。回家去早点睡一觉,明天再说。
重新钻进驾驶室,心不在焉地将小天地中七零八落的随行物件归顺,如保温杯、半导体之类收入小行囊。然后再把工具箱里杂乱的小工具整理一下,翻到最底层,竟发现还藏着一本书。尤振雄好奇地拿起来翻看,书名是《珍妮姑娘》,美国作家德莱塞的作品。好象很久以前是谁曾向自己推荐过,可惜花费了不少工夫,总也没找到。想不到会在这里意外拾得,真好运a是哪一位拉下的呢?可能是本车的老主人,对于上路的司机来说这也不奇怪。带本书到外边去,可不象在家里那样有计划的阅读。要是本人的鉴赏能力弱些,文学兴趣差点,隔三岔五地翻上几页,任务一紧张,丢在哪里就是哪里。时间一长,很容易就忘记了。
说不定上任师傅就是如此,无意中遗在工具箱,长期未出现在眼前,早记不得此事,连交车时也忘了带走。这倒好,成全了自己。在外边看书真难,比家中也许要多花五倍的精力,十倍的时间。干脆带回家去,趁这两天闲空仔细欣赏。
尤振雄下车落地,把门关好,刚准备走开。忽从路旁走过一个人,大声打着哈哈,还把双臂尽量地展开,象外国人相见要热烈拥抱的模样。
“老同学,凯旋而归啦。”
尤振雄上下打量了几番,认出来人后,难免有点惊讶。“哦。李,明,波。别来无恙?”他见手上沾有油污,就没伸过去。“你老兄跑哪儿去了?好久没见。”
“还能去哪?总不至于上天了。”李明波难隐得意之色,兴致勃勃地回答道:“不说打死你也猜不着。到昆明,上大学去啦。今年毕业,回来有三四个月了,到处找你没找着。走,到家里坐坐去,我就住在那边。”说着,扬手指了指厂外公路边高耸的住宅楼。
李明波是祥云县人,出生知识分子家庭。原先他俩并不认识,是这回知青返城大招工才凑到一起的。因两人有不少共同爱好,相互间也常寻得共同语言,所以很快就混熟了。在滇西那些山高林密,路少人稀的偏僻、落后的地方,他父母这样同在县城中学任教的教师,可称得上是当地一流的高级知识分子了。特殊的家庭环境造就了他特殊的个性,用他本人的话说,世上什么有趣的知识他都尽心学习。确实,这人什么都懂,什么都会,遗憾的是没有哪门能真正象个样子,都无非小沾皮毛,初入门槛——喜好音乐而不辨简谱,迷恋外语却仅能自读,吟做诗辞尚未解平仄,习武健身怕伤筋动骨。——只求毛鳞之片解,不得根本之实功。过多的赞誉歌声,过少的人生坎坷,修成了他高傲无知,自命清高,唯我独尊,蔑视一切的畸形性格。初离日以继夜尽是疼爱呵护自己的亲人,与众多有志青年走到一起,他还没有意识到生活进入了新的阶段,依然以旧眼光看人待人。没多久,大多数人都讨厌同他交往,使他经历了从未有过的孤单。在他情绪底蘼,不知所对之际,认识了尤振雄,并从这位苦难交加的酗子身上学到不少未闻的真知。凭直觉他认定这是个颇有才华的青年。不久两人成了好友,因此一见面李明波仍称“老同学”。
驾训班刚开始在新工人中挑选培训对象时,本来也有李明波。在后期审定中,有人提出象他那样的奶油小生恐怕吃不消外间闯荡的艰辛,一笔划掉了。先分配在车间里,后因他比一般人多些学识,又把他调到机关办公室。一九八三年的高考制度已恢复,但还未完善严格。他一半靠能力考,一半仗组织荐,竟一举中榜。
好久没见,原本相交的情分就不深,各忙各的,渐渐已从脑海中淡忘。没想到今日重逢,人家已学成归来,成为名正言顺的大学生。尤振雄好不羡慕,乃至于有点嫉妒了。由于自己没能如愿进大学深造,可能留下一辈子的遗憾。对李明波的邀请,也说不上因为什么,他不打算顺顺当当地接受,而是婉言推托道:“天不早了,该回家了。让我妈少点挂念。”
“哟,你还满讲孝道的。走吧,三天是一等,五天也是一等。还在乎这一两小时?”
尤振雄嘿然。“出去这么多天,哪天老人家不担心。早点进门还她一个心愿,有什么不应该的。你出去几年,有没有回家看爹娘?”
“我的情况和你不一样。他们对我非常放心,再过些日子,我就要把他们全接过来。”李明波本有意大谈久别之情,见对方反应平平,料想不够趣味,又四下张望,寻找新话题。他注意到驾驶员手中有本书,就主动拿过来看了看,大咧咧地说道:“《珍妮姑娘》,美国名着。正巧了,上个月我也买到德莱塞的另一大作《嘉莉妹妹》,还是英文版的呢,你不看一看?我觉得看外文作品还是看原版的好,那才是货真价实。一经过翻译,多数语言都变了味,我敢说,文字的精髓只可心领神会,再绝妙的解释也不可重展原样。对了,老同学,你的英语又有进步了吧?”
尤振雄感到他象是在卖弄,不愿多搭理。“一上路就没法学,差不多都丢光了。”
“哎,真可惜。你的基础比我强,那你现在还学什么?”
“学这个呀。”尤振雄用手拍拍身旁汽车的车头。“盘陀千万里,轮飞向东西。岭高不过天,人能莫离地。整天为此奔忙,光学它还学不过来,哪还有闲空学其它的。”
“听老弟的口气,已学得不错了嘛。再说,马上要换新东风了,这些黑不溜秋的老家伙,与我们不属于同时代的产物,也该让它们靠边站了吧。”李明波没有在生产第一线实践过,对工人的情感难免有些生疏,说到双方不太融洽的方面,他总喜欢随着自己的主观臆见,书本推理轻佻地开玩笑。
“新的还没见,再完美也是未知数。旧的可是实在的,再破烂也是不可顶替的衣食。即使新的到了,它们也还有用,还能在别的地方服役,远不到报废销毁的地步。”尤振雄可是相当注重出口成句的每一个字,对这些把正经话题当做嬉戏小笑的轻浮文人,他不屑多言。
“看来你这几年的思想改造很有进步嘛,认识挺深远,有前途。很好,我另外有事找你,是公事,请不必推却。快下班了,咱们干脆就到家里去说吧。”李明波平常到哪儿都高人一头,说话很少顾及听者的情绪。刚才碰了个软石头,猛然唤起了数年前的记忆,记起这位朋友与平常人不同,改换口气再次邀请道。为了让朋友理解自己,他又做了另外的解释:“你还不知道吧,我已经结婚了。这次上大学,真是一举两得,专业上得到提高,生活上又找到个志同道合的伴侣。你还没见过的,不能说十全十美,至少也当得八九分,人家是副省长的女儿,可一毕业不用我说半句话,主动就跟我回来了。连书记站长都夸她有抱负。我们前个月办的喜事,当时找你没找见,说什么今天你也得过去认个门,补请几颗后喜糖。你的婚事恐怕也快了吧?”
“我们这些在一线忙的工人,不象你们那么前策后作的。我的八字还没一撇呢。你知道我这人在陌生的姑娘面前是很难堪的,免了吧。衷心祝愿你们新婚幸福愉快,你看我这象个啥样,连点起码的礼品也没有准备,就算有束花送给大嫂也好,不然还怕冲了喜气呢。”一说到结婚送礼,就让人想起对黄文斌家的难堪场面,这种客套只怕一辈子也学不会,最好还是躲远些。
“不必多礼,我们都是开明人,不讲究这个。又不是拜天地入洞房,随便玩玩而已。你还喜好下棋吗?要不我们就下棋。”李明波记起在农场集训时,两人常在一块学英语,聊笑话,再就是下象棋,于是饶有兴致地提议。
“现在下得少了。不过我还是喜好的,特别喜欢独自研究棋谱。”
“行,就这样。这回我们来下围棋,我上学的附带收获,能下围棋了。原来还以为黑白两色,没兵没将,再围也围不出多少名堂。如今知道那种理解大错特错了,它既高雅又深奥,比象棋,甚至比国际象棋更好玩十倍百倍。只恨为啥没早点接触,你知道吗,它对人的智力运转有着直接的启发和帮助。近代史上的伟大人物,无论武将文相,都精此道。”
“哟,那我可下不好。初出门道,少经对枰。并非下了就当大官,谁不用心学呢。”
“无关紧要,多练自然熟,当初你鼓励我下象棋也这么说的。走,这就去。”
“那成啥体统。媳妇在家里做饭,你回去多少该帮点忙。就算帮不上,最好也别大肆玩耍,分解人心。可你倒好,跷起二郎腿,叼着过滤嘴,品杯香茶水,输赢不许悔。”
“耶嘿。”李明波惊叫一声,如发现新事物似的,向后退出两步,重新冲着尤振雄认真打量。“这又是一个主攻方向吧。好嘛,说出话来一套一套的。得了,多说都是废话了,就凭这几句,你今天非进我家门不可。”
尤振雄不知他话中是何意,仍一再推辞。“别这样,别这样。要不说好,我吃过晚饭到你家来玩,怎么样?”
李明波见他态度坚决,只得同意了。“好吧,君子一言,绝无反悔。你可一定要来,我可不是出于因久别想多聊几句闲话而约你一聚,确实有正经事情要同你商量。”然后,又指点了周围较显眼的参照物,说明自家街道楼层的详细地址和门牌号数,这才分手。
回到家里,老母亲只是催他快去理发洗澡换衣服,什么事也不要他插手。
晚饭后,所有的家务事依然是妈妈一手包揽,尤振雄一点沾不上。闲得怪不自在的,可他又不想立刻就出去,连途中荒郊野店里打完烊,还得给老板留几句吉利的赞美词和有价值的意见或建议。对家中慈爱善良的母亲,虽不必演示虚假,然而丢下碗筷就出门,怎么说也对不起老人家。无奈自己又欠缺吹牛唠咳的本领,没法跟妈妈打趣逗笑,让老人开颜乐和乐和。为什么同样一件事,人家讲着就好笑,放到自己口里一说,味道就全变了。定是对文字的理解还有很大差距,以后在这方面的学习还得加强。
“妈妈,我们要接新车了。”呆坐了一阵,他总算想出个话头。
“是吗?”妈妈并不惊讶。这样轰动全站的一号新闻,早在四处传遍,连退休居家的老人,无事时到工会休闲,万事喻晓,多少有所闻听。“你也去吗?”
“当然,从上车头一眼看到的里程表就是十万公里以上的老车。这回也玩一次从零开始的滋味。多惬意。”
“你呀,跟你爸一个样。车子就是你的命。”
“我真想知道,爸爸当年来下关创建总站的现实情景。老一辈的人们多不在了。”
“唉。”妈妈长叹了一声。
尤振雄意识到这很容易勾起老人痛楚的心事,赶紧打住。一撤开说得好好的话题,又象方才那样叫人心神不定,无所适从。在屋里又不好吸烟,他摸出一支烟来,总也没把它点燃。还是妈妈看出了孩子的不安,问道:“什么事?”
“我跟小李说好,晚上要去他家玩的。”尤振雄应付道。
“说去就去呗。”她看着已经比自己高出一头的儿子,充满母爱地说道:“去换件象样的衣服吧,再拿条领带打上,学你舅舅的模样,我也给你买了两条。如今都兴这个,你也老大不小的了,该学着打扮打扮。”她并不知道儿子所说的小李是什么人,只是出于对孩子的疼爱,自然形成一种猜测,似乎那是个挺苗条的姑娘。
“嗨,打扮个啥。”尤振雄不以为然地笑道:“早不见晚见的,还是平常点儿好。要弄成上台唱戏的样,坐一块反倒没话了。”
“你呀,总是这样。去吧,别闹太晚了。”儿子的话更让她坚信判断无误,心里抑不住有几分高兴,就不做更多的干预,痛快地发放了通行证。
尤振雄边向妈妈告别,边往门外走,刚跨出去一步,就被外边冲过来的一人拦住。因他还注视在屋里,没往前面看,差点儿撞上,两人打个照面。“老尤哇,我正找你呢。”那人认准是所找之人,兴奋地大叫道。
来人姓周名永福,同队驾驶员,二十七八岁,高个,现代派青年,唇上蓄着一抹黑黑的喧子,头发将近两寸长。算起来也是十年的老司机了,可累计行车里程没过万,全队车辆动大半,难得上车好飞奔,不创惊险不回还。酗子同众人不一样,出生在高干家庭,从小养成了娇骄二气,对工作从不认真,好在他家老爷子是部队干部,对他的管理有特殊的要求。所以他这人虽落后,却也有自己的特点。平时无事时他不跟人去吃喝嫖赌,不烟不酒不黄不舞。业余时爱在家看电视,常吹嘘外国的先进景象,模仿各种希奇古怪的模样。要不是朱副队长当众点名批评,人家还想学某些男电视明星扎起小辫来。
朱副队长是正式的技术干部,前些年下到车队劳动改造,因他作风正派,疾恶如仇,对途中看到的不正常现象,不是当面指责,就是回来向领导反映,并提出自己的意见。他的水平不能不使人们为之叹服,没多久就正式任命为副队长了。他批评人可不象书记那样小心翼翼,生怕人家讳疾忌医,说重了难以接受,“工作起来怎么不想出几样风头?男人学扎辫子可是满来劲的。什么,人生自由?别忘了这是在车队,国有国法,队有队规,我宣布,四车队的驾驶员不许留长发。当然,你家老爷子是当大官的,我惹不起。你硬要赶时髦也行,请趁早卷铺盖滚蛋,别在这儿丢人现眼。出了四队门,你就是在州府广场大小便,我也不管。”
周永福就是这么样人,平时过于懒横,任务常有差缝,只怨生不逢时,车队第一板凳。前些天才接下易天昭的车,出去没三天,就把人家安全行驶了十万公里不掉一块漆的模范车,撞开了个血盆大口。易队长听说了,气得破口大骂,亲自驾车拖回来送进大修车间,三天三夜吃喝无味,睡眠不安。酗子唯一可靠的就是家父位高名盛,不然早不知被赶到哪个角落去了。可叹他至今还未醒悟,从不学着提高点技术,磨练下品行,一丁点老资格在队上没人认可,因此他对比自己年轻的尤振雄也称“老尤”。
“老周,有事儿?”尤振雄不甚乐意地问道。被人拦在家门口说话,一般不是啥好事,尤其是这位并无深交的师兄,莫非又想装病躲差,求人代开一趟,连夜找上门来。而自己正要出去玩呢,内心的情感一下子转不过来,面上也不象平时表现的那样热情。不过他还没忘了见面应有的礼节。“请屋里坐,有话慢慢说。”
周永福满面嬉笑,连声说道:“不用,不用。我正想找你出去呢,既然你也出了门,咱们就边走边说吧。”说着就伸手来拉他。
尤振雄不知对方何意,扶门站稳了,没让他拉动。“哎,到底啥事你说清楚,我出去有我的事,你别打搅。”
“没听说吗?接车的事。听他们传,初步方案站党委都批准了,谁接回来就交谁负责。”周永福故作神秘地卖弄。“月底就要出发了。咱也去活动活动。”
“噢,为这事呀。”尤振雄明白了他此来的目的,不卑不亢地回道:“你也热心啦?”
“如此天大的好事,谁不热心?开个新车总比现在这些老掉牙的破车神气。走,找书记说说去。”
“不是易队长带队吗?直接找队长得了呗。”尤振雄今天刚回来,还不知道他撞伤了模范车的奇闻,只当他惧怕队长的威严。
周永福稍一沉默,很快又接着说:“不行。正队长是个土老冒,轮胎大的字认不上一车。副队长的学问又太高了,同他们说不到一起,欠打欠骂不妨到跟前,躲都躲不及还自找上门。还是许书记好说话,看,给他送包礼品,求他说几句好话。”
尤振雄这才注意到他另一只手还提着个大包,虽不知内装何物,料想不外乎香烟水果之类。刚听他讥讽两个队长就有些不悦,又见他用此伎俩行贿领导,觉得很不是滋味,立刻拒绝道:“这象个啥样,不怕别人笑话。有本事凭本事,搞那些干啥。你去吧,我不去。”
“怕啥?又不是光咱俩,你去旁边看看,他们都这样干的。咱们也试一试。”
“没时间,我还有个约会。说不定这会儿人家正等着呢,我怎能失约。”
“不必推托了。你的那点秘密还能躲过我老周的眼睛?我知道你本事大,不用操心。就算帮我个忙吧,都怪我太大意,上星期不小心把队长的车撞坏了,这下子跟谁也不好说话。”
“啊!模范车你也敢撞。不是我说你,你得从头改一改老毛病了。”
“是的,是的。要能接车,我保证象老易那样爱惜和保养它,月月完成任务。”
“先别说大话。就是不接车,继续开旧车,你也得有这保证。”
两人拉拉扯扯走远了。尤妈妈在屋里全听到了,她不知道他们去哪儿,但知道是为了车子出去的。她心里很沉重,老头子开了一辈子车,辉煌半生,英雄一世,最后还是死在总站。这给她留下的创伤是多么深的呀。从感情上讲,她不愿意儿子再去开车了。若能守在身边,无论在机关当个小干事,在车间做个小工人都比开车好,几年后娶个好媳妇,一家人和和美美地过日子,那多好!可这个平时表面挺温顺的孩子内心可犟得很,跟他爹一个样,只有开车是他的命。而自己又没有理由阻止他,只好随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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