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一个人思想境界的高低,除了局限于他的文化水平,学习多少外,更重要的还取决于他的社会地位,生活经历的变化。身高体胖的周永福经过连续数十天的风雨颠簸,皮肤晒黑了,体重也减了。这次回来,心情好极了,把车停在楼外大停车场上,关好车门,吹着口哨,见人点头,悠闲自得的走进队长办公室。
自从老爷子离休返乡后,他象变了个人似的。从前目中无人,百话不听的自由战士,如今也开始懂得要努力工作,尤其是那次同许书记和刘正荣一起聚餐后,接受了人们不太好听的良言,学着甘为下人,尽量在领导和同事们的眼中改变过去闲散捣蛋的印象。
办公室内只有副队长朱文山一人,正埋头整理文件和材料,桌上堆放了大堆的东西,见有人进来,他头也没抬一下。
按周永福的心愿,要是易队长在最好。他最不愿的就是遇上老朱。不过,这回情况和平时不一样,刚从车上下来,不象往常那样在大厅里或宿舍里打扑克下象棋被逮住那么心虚。他顾作姿态的高声招呼:“啊,老朱呀,你好哇。”心里有数神情不慌,尽量让人家感觉到自己的到来。“驾驶员周永福艰苦奋战二十天,完成任务,节油五十公升,人无损伤,车无磕碰,现在向你汇报。”说着,把车门钥匙不讲理地丢在了桌上。
朱文山抬头瞟了一眼,没多搭理他。伸手把那挡在文件中的钥匙往旁一扒拉,随口说道:“这几天队上人手紧,坚持坚持,再跑一趟吧。”
“另请高明吧。我已筋疲力尽,难以再战。伟大领袖曾教导我们:不会休息就不会工作。人到底不是机器,得修养几天,准备以更充沛的精力,迎接即将来临的光荣使命。”看到了朱队长那疑惑的眼光,周永福不无得意地解释道:“没别的意思,咱要去客运站了,为四化建设做更大的贡献。啊,就要离开生活和工作了多年的车队,真有些难舍难别。”他还挺会卖弄感情。
“有你吗?”朱文山好象还不相信。
“当然。这种事情怎么能开玩笑。”这位队长向来以严厉认真着称,谁也不敢和他嬉皮笑脸,尤其是二线的替补司机,他就象与之有仇似的,开口就没好话,什么诚听到的都是训斥,谁争上两句就跟来一顿臭骂。周永福跟他这样大大咧咧地对话有好久没有过了。“刚去问过,各项手续都落实了。下午通知就到。”
“等我问问。”这位朱副队长确实固执,为这点小事就真的直起身要动手拨电话了。周永福胸有成竹,处变不惊,靠上前将身子一歪,半个屁股坐到了桌面上。无事之余,随手抓过近旁的一份文件来看。
内部电话一拨就通,而且声音相当清晰。周永福一听就知道,对方是劳工科的女办事员。她的音调清亮动听,半小时前才从她那儿来,所以很熟悉。
简单的对口问答后,那边开朗的地说道:“朱副队长。噢,现在应该改称朱副总站长了。哈哈,有事吗?按习惯,今天可是你报到上任的最后期限了,总不会罢官吧。”
“说笑了,这正忙着过去呢。我想问一下客驾的事,都定了吧?”
“好一个筹划帷幄,决胜千里的干将呀。兵卒未动,粮草先行,又在关心手下的兵将啦?不用急,基本确定了,最迟在今天下午四点,保证把名单送到你手中。”
周永福悄悄溜下了桌子,眼睛瞪得老大,嘴巴也张得老大,就差肚里涌出一大股气流,振动声带,发出老大的“啊”了。不等他出声,眼前的文件上的几行大字,又吸引了恍惚的注意力:“任命朱文山担任下关汽车运输总站副总站长,兼客运站站长。”加上耳边听到的对话,他不敢多想什么,默默地摸起钥匙,溜下地,一声不响的出去了。
“四队的周永福也在其中吗?”
“我看看。哦,是的。瞧我这记性,他刚才还来问过。”
朱文山打完电话,发现周永福已不辞而别。对于某人的突来和忽去,他都不经意。倒是这个小插曲,又挑起内心近来反复困扰未解的思绪。
依照传统观念,客运驾驶员必须是资历长,技术精,安全好,经验多的老师傅。这些人固然有许多优点,担任重要的运输任务是能胜任的。但此现状又带来了另一个不可回避的问题:五十来岁入选,开个三年五年就退休。结果是年年有人退休,年年需要补充,实际上形成了客驾队伍的不稳定。这对客运工作三利七弊,尤其是今年准备大批更新和增加客车,开通更多的站点,这个矛盾显得更加严峻。面对这种局面,朱文山勇敢地提出了“客驾队伍年轻化”的建议,他尖锐地指出——
“第一流优秀驾驶员的培养造就,除了其它必要的学习外,在路上的实际操作,有五年就足够了。所谓三十年的驾龄论是不科学的。对于刻苦钻研,敬业用功的人来说,甚至还可以再缩短些。完全没有必要以人员年龄的老少,行运里程的长短而定。何况老人们也有反应迟钝,手脚怠慢等不利因素。年轻化是建设一支稳定、坚强、高质、善战的客驾队伍的关键。”
在总站长主持召开的专题工作会议上,领导们从多方面认真细致地讨论研究了这个建议。虽然不少人或从私人感情上,或从传统观念上一时难以接受,但没有人能提出一条理由来驳倒它。最后会议通过了今年培训客车驾驶员的新方案,并果断做出了对朱文山的任命。
发下的总站红头文件明文:“为适应现阶段我站客运工作的发展,总站决定于今年上半年抽调一批年轻驾驶员充实客驾队伍。凡二十五岁至三十五岁,上车驾驶满三年以上者,均可参与竞争。希各队接文后,迅速落实下去,尽快选出一批优秀的人员•;•;•;•;•;•;”这里特别强调了“优秀”,可是,文件下到车队,在这上面却难免要打几个折扣。
技术优良,思想进步,作风塌实,吃苦耐劳的驾驶员,是各家的宝贵财富,谁也不会轻易放弃。朱文山长期扎根在车队,对这方面看得非常清楚。从车队的眼光看,不要说象尤振雄这样的有才有荣的青年尖子不愿放。就是平时有点调皮捣蛋,但又有一技特长的二三流人才,如胡少杰之辈,也不见得就肯痛痛快快的放行。剩下的不就是周永福这些用之难任,驱之无由的板凳驾驶员了。
不用说,自己的工作刚迈出头一步就要受到严峻的挑战。本队尚且如此,其它队自然大同小异。经过多方考虑,朱文山基本认清了面临的局面,确定了上任后要做的第一件事。不管来的是些什么人,只要没有肢体、智能、精神上的缺陷,都要把他们培养成标准型的客运司机。
“开客车比开货车的责任更大。”这是一句客驾教育中常用的话。从单纯人生价值的观点看,几十条人命固然比几吨货物重要,然而朱文山却不这么看。根据他自己多年的操作经验,开客车需要全神贯注,开货车也不能丝毫分心;开客车必须两眼直瞪,开货车也不能闭一只眼。相反,客车行驶的定时、定线、定任务的特点,跑惯了后,倒容易使人滋生麻痹大意的惰性。如何把这方面的学习搞得切实化,经常化,才是要紧的问题。
十年前,曾有个机会,朱文山差点也开上了客车。任何手续都办好了,接到通知报到,可惜最后一关没能通过,被退了回来。他百思不得其解,实在忍不住,上去问了问。回答说是政审不合格,因为他是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难道我会把一车人翻到山沟里去吗?”他愤怒地质问道:“我就不顾自家的性命?”接待的人将双手一摊,表示无可奉告。上面规定的,谁说也没用。当时真伤了他的心,想赌气撂挑子不干了。没想到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如今又把他推到了客运的领导岗位上。自己的一举一动,直接关系着哪些人能过,哪些人不能过的命运。
做为从基层岗位一步步走过来的人,他对人们心里想着什么,算计着什么,都是一清二楚。这回集中的人员,有可能不少皆是作风懒散,技术下乘的替补驾驶员。首先抓的集训班,必须把一切都彻底改变。重点是哪几个方面呢?“责任感”肯定要反复强调,但又不能象以前那样泛泛空谈。现在政审不搞了,阶级斗争不提了,什么样的人都有可能聚在这里。用哪些办法,才能使他们同老驾驶员一样,不,仅仅一样还不够。不能只是意识到外来压力的“责任”,还要有一种发自内心的“职责”。
象周永福这样的人要不要?若是以个人感情而论,他是不愿要的。但从现实看,不要也不行。各队有各队的难处,一下把队上优秀人员挖走,谁也不情愿。就是自己仍在旧职,必然也是同感。即使从总站的长远建设考虑,此举也属不理智的。看来组建新型的驾驶队伍,不花点气力是办不到的。
在多数人的概念中,觉得客货司机之间有个等级差别。似乎客驾要高一等,线路稳定,吃住保彰。不少人不愿在车队吃苦,盯着这点好,处心积虑想挤进来。这个观念要从根本上纠正。必须教育所有的人,吃苦耐劳是开车人最基本的品质。缺少了它,就不算合格的司机。开什么车是分工不同,只有颠簸盘旋的路,没有安逸舒适的车。
想到这里,朱文山的思绪基本理顺了。看来,集中起来的人员,在训练班里除了学习技术,规则等必修课外,更重要的还得使他们懂得开车的根本,简单的说,就是提高思想觉悟。从前他的工作立足点都是放在车路上,对书记喋喋不休的说道总表示厌烦与不屑。现在将自己推上了主管之位,他猛然领悟到,政治学习确实不能少,甚至还得放在首位。
正当他打算草拟一个完整的集训方案时,外边楼道一阵剧烈的吵闹声破坏了他的思路。没等他意识到出现了何种事,一个满脸杀气,有意寻衅的中年妇女站在了门前。这人高声叫嚷着,从走廊那头直走过来,一路闹个不休。看见哪个门没开就故意敲打几下,大叫道:“大白天的,队长书记都死到哪儿去了?躲过了初一,躲不了十五,今天不讲清楚,我是不走了。”到了这门口,她停了停,一边凶凶地拍打着门板,一边恨恨地说道:“总算有个活人了。想来是个队长吧,我就找你说了。”
来人约有五十岁年纪,衣着一般,相貌平平,朱文山觉得从未见过此人。不知道来者是什么身份,为了什么目的,想做什么事情。既然到了门前,就不能不应付一番。“进来吧,有啥话进来说。”
那人也不谦让,拉过一张椅子,靠门边扑通坐下,并旁若无人的把右脚拉起来搭放在左脚上。这个粗俗动作绝非现今城里妇女所有的,朱文山似乎悟出点此人的来历。见来者全无礼貌,也懒着同她客气。淡淡地问道:“说吧,啥事。”
这场吵闹,整个楼房都听得见,开头谁也不愿招惹是非,没人出面过问。这会儿,听着撒泼的人有了落脚处了,反而又变成搞笑的新鲜事了。没多久,小办公室门前就挤满了看热闹的人。有本队的,也有旁队的,八室六间中神疲眼倦,心沉胸闷的管理人员,正想寻求解脱的方法,这里的小闹剧可是求之不得的好事。不用人喊,大家都聚集在一块,还发挥各自的才智,努力判断眼前的事可能会是什么性质的。
中年妇人可不关心门外有些啥人围观,或许人多倒还有助于她说话的分量。她注视着面前的队长,为了占个先,在气势上压住人家好说话。等对方一坐下,她就打个下马威似的一拍大腿,喝道:“你们这些当队长的,说出的话就跟放屁一样,还管不管一点用?”
朱文山向来讨厌人家用这样的口气说话,只因是个不相识的人,他才没有发作,还要听听她接下去再说些什么。
那人一点不谦让,见对方不吭声,或许还认为是被镇住了,继续说道:“前年挑人开客车时,我家老公哪样不比别人强?考什么也是前几名。不就是你们说的还差一岁吗。好,差一岁就差一岁,只怪他爹妈不早一年生他。我们也不争,过一年总可以吧。可怎么今年又变了腔调,只要年轻人了。你们也太欺负人了,我家老公开了半辈子车,哪年没完成任务,哪年不争几个第一。从来都是叫干什么干什么,够听话了吧?他是老实人,屁也不会放一个,任你们打整。我可不行,非要跟你算清这笔帐。告诉你,要讲不清,以后就别想叫他再给你开车了。”
果然是为这事来的。朱文山想着,只是到此时还不知她是为谁鸣冤。据他所知,今年新的客驾集训方案公开后,在中老年驾驶员中确有普遍的不满情绪。经过各级基层单位的解释,多数人对总站的新决策还是表示能够理解。在自己队上,就没有出现这类以消极怠工,拒绝出车等赌气方式来抵制的。他猜不出这位刁蛮妇女会是哪位师傅的内人,直接到这儿叫屈。“你老公是•;•;•;•;•;•;”
“别跟我装洋蒜。在下关总站,谁还会不认识我老公的。总站长给他发过奖,老书记给他披过彩。年轻时,什么抢险抢运就派他,援越抗美差点被炸断一条腿,你们给他啥好处了?如今人老了,又换着花样赶着跑,连中秋吃顿团圆饭都不成。想照顾一下开客车去,又变出个新法拉倒了。你们这些当官的,没一个好东西。看你年纪轻轻,为啥躲在家里不出去。”
朱文山听她胡搅蛮缠,无理取闹,不想认真说,问道:“是他叫你来的?”
“不用你管。只要你说清,到底让不让他去。要是不让去,我叫你这个队长也当不成。”
朱文山朝门口的人们笑了笑。到了这时,老妇人的无知已成了众人的笑料。
“算你厉害,咱队长不当了还不行。”
“说话要算数。”那女人激动的往起一蹦,没站稳又坐了下来,引起一阵轰笑。她顺水推舟地又把右腿拉起搭在左腿上,得胜似的叫嚷道:“当着怎么多人的面,立个字据。只要你一走,明天我们就来,敢不敢?”
“何必明天,等下就走。倒是先告诉我,到底帮的是哪一位•;•;•;•;•;•;”
没等朱文山把话说完,从门外挤进一个人来。嘴里骂骂咧咧的,很难辩明他叽哩咕噜说些什么。大家一看,是一车队的管理员,他一返往日温文尔雅的风度,凶神般地闯进来,一把抓住妇人的衣裳就往外拖。“我在那边一听声音,想着就是你。怪不得老吴师傅宁愿上楼找个铺位休息也不愿回家,跟你这疯婆娘过日子,真是倒八辈子霉了。快走,真要命,快走。”
那位正襟危坐的妇人说得正开心,没料到这么一下,差点被拉翻,忙跳起来,一时还没认清来者是何人,不甘屈从,边抗议边挣扎,还想维护自己的正义行为。
一队管理员也恼火了,用更大的音量压住她,吼道:“你老公是哪个队的,看看这是几队。”他粗野地扒拉着妇人的头,让她看写在门板上的字。趁着那人一愣神,将她拉出了门。在走廊里还听得见高骂低劝的训斥声:“你要没事做,就在家跟着小孙女学学一二三四。人呀,没点文化就是不行。这是新的总站长,你来胡闹啥。还帮老公说话呢,还要立字据呢。要不想让他干下去,不怕立马就卷铺盖滚蛋,就去闹吧。我也不管了。”
事情虎头蛇尾很快就过去了。人们悄然散去,边走还边蛮有兴致的议论着方才的小插曲。
朱文山静下心来,陷入了另一角度的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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