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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热闹了几天的林区木材发货点,随着来往车辆的通畅,曾掀起大高潮的局面渐渐平静下来。不过,“压岁钱”行动还没结束,大批的车辆依然不分白昼的向里涌进。

    这个发货点,是总站在本地区可砍伐森林中临时安插的小型办事机构,它随着开采树木的减少而变动。在省州的平面地图上,是没有它的位置的。在总站党委办公室那份手画的全站部门分置图上,最边角处有一红点,常常被观图人不经意的眼光一瞟而过。在财务科的工资发放清单上,能有一行四位数的小数目。只要每月将正式职工的薪金补贴和临时工的劳务费如期送到,就算高质量地完成了大站对小站的服务了。

    听说党委的辛书记和女秘书小江进山视察工作,无异于在风平浪静的湖面上投下一块大石头。老孟进山负责这个点有五六年了,从未见过哪位总站领导来过。山里的工作人员,连近来领导的更换也不知道,还抱着旧时的老名单呢。

    老孟正在参加装车,一听留守人员跑来告知说总站党委书记到了,心里咯噔了一下,不知是福是祸。不管福也罢,祸也罢,见面是不能躲避的。他立刻停下,叫旁边的人接着干下去,向左右人们交代了几句,很快离开现场,回调度室应付书记。

    “老书记在哪里?老书记在哪里?”一进门他就连声地叫嚷。

    辛书记正同调度室其他人员谈开了,见来者的气派,料到他必是负责人,就站了起来,把人家刚给他泡上的大杯浓茶送上,“老同志,你太辛苦了。”这时他与老孟对面站着,看出此人并不象想象中的那么老。不过四十几,尤其看那汗珠微沁,热气烘人的架势,更显得年轻。“按这样的干法,每天能装多少车?”

    老孟毫不推辞,顺手接过去就大口喝完。把茶杯还给人家,依然不停地问:“书记在哪里?”

    屋里的人都笑了起来,“就在你面前呀,你找哪个书记?”

    老孟弄清真象后,有点不好意思的笑笑。“在这深山老林里,连报纸都是一个星期送一趟,更不要说本站的文件了。在里面搞工作,是不是难与同伍了?”

    “不能怪你们,是我们的错。有个歌子唱道:想给远方的姑娘写封信,可惜没有邮递员来传情。你们这里也有同样的感觉吧。以后进山的驾驶员都是邮递员,报纸最迟两天一趟,信件随写随发,不得拒绝和延误。”

    “有书记这句话就够我们宽几天心了。只怕你一转身,一切又事过境迁,老生常谈。”

    “你们的工作是有成绩的,这是首先必须肯定的。这次自想门道,解决困难,又是一个超前的壮举,一路上听到各种各样的议论,大都夸你有主见,敢负责,这很好嘛。”

    老孟原打算把前因后果细细做个汇报,从根本上说明,选择此多风险的手段,也是迫于无奈,事出有因。然而辛书记没有认真听,他坐了两天车,颠簸了几百里,浑身散了还未缓过来,耳朵深处的杂音还嗡嗡作响,不想此时就听报告。他随便讲了几句,让人家的用心有个交代,不至于误以为领导到来必是纠错的。他打断了老孟的开篇,挑了几个尖锐敏感的问题,简单的问了问,就要求到现场去看一看。

    装车的工人们见书记来了,一传五,五传十,大伙都放下了手中的活,从四方聚拢过来。吃过晚饭,明亮的碘钨灯又照亮那一片林区。刚才远远看见的热火朝天,喊号吆喝的场面象舞台剧一样迅速消失了,人们都从各处围上前来,用不同的眼光盯着他们。

    辛书记对大家说道:“工人同志们,你们辛苦了。我代表总站党委,总站工会向战斗在第一线的广大职工表示诚挚的慰问。”这样的话,要是在下关,要是在礼堂里,本该得到一阵掌声的。但在这里却不一样,四周的群众一点反应也没有,依然瞪着疑问的眼睛在看书记。辛书记立刻意识到,这里是装车场,不是节日欢庆的广场;人们是正流汗喘息的劳累者,而不是轻歌曼舞的职工。任何报纸式的,广播式的格调语言,都是无聊的。他们需要与自身有紧密关联的话。

    停顿了两分钟,辛书记换了一种口气,不加回旋和粉饰,直截了当地说道:“你们的工作是有价值的。驾驶员做临时工,又动手解决了节前的危难,又靠劳动增加了个人的收入。这是一个创举,在下关我就看到了报道,现在全站人都知道了,可能省里的头头们也听说了。”

    得知荒野山林的事迹这么快就传开了,众人的情绪为之一动。四下的人们相互议论起书记的话来,有人大声问道:“书记,你为什么就是不直言这事到底是对是错?”

    辛书记听罢,扬头朝声音的方向望了望,想认准是谁问的。可是说话的人却不愿暴露自己,在一片人群中,很难分辩是哪一个。“问得好。这事前无先例,又沾着最麻烦最难缠清的经济问题。我虽身为书记,也不能轻易地以个人意识来评定它。但我坚信,不论对错,此举是有价值的。”说完后,见人们并不满意这样笼统的答复,又解释道:“你们会踢足球吗?看过足球比赛吗?在绿茵草地上,十几个人抢一个球,在门前混战。突然出现偶然的机会,球被对方断下,大举反攻。因为刚才是进攻之势,大部分兵力都冲上前了,猛一转了方向,情况突变,这一下后方空虚,只有四个后卫,其他人鞭长莫及,眼看大门岌岌可危。在这危急时刻,冲过一个后卫来,他也没有更多的办法,飞起一脚,把球踢出边线。就是不懂球的人也知道,球出边线,肯定是个低级的错误,他中断了激烈的赛事。可他为自家大门不失赢得了几秒钟可怜的时间,等对方重新开球,再次发动进攻时,各路人马已各就各位,你再来狂风暴雨的冲锋也无济于事。我们运输单位有时也是这回事,车子不能动,这是根本性的大错。运力一堵再堵,不是越发严重了吗?你们调动自己的力量,化解了这次大难,这不就是很有价值的行动?我之所以不直言对错,是因为还有些东西需要讨论。即使现在就定论为错的,也象踢球保门一样,以小错,补大错。明白我的意思吧,就算是明知故犯,也要犯。”

    周围猛然爆发出一阵掌声,打断了他的话。后面要说的都成了废话,干脆就此打住。“不用多说了,接着干吧,我也算一个。”说着他就动手解外衣纽扣,走到工人们中间。

    老孟上前拦住他。“书记,你年纪大了,这是力气活,莫逞强伤了身子骨。”

    “没关系。告诉你吧,我此来的目的,有一半就是想活动活动身体。在机关太久,真闷得慌,你放心,我会注意的。大的受不了,搬点小的嘛。”

    大家看见辛书记也跻身到林中的搬运行列中,更加群情激奋,干劲倍增,吆喝着散开了。

    干到深夜十点半,当天的夜班宣告结束。在调度室的几个工作人员半劝阻半强制的支令下,人们才陆续停下了没完的活计,离开了装木场。

    冬夜的滇西北林区,气温是很低的。才干完力气活的驾驶员,必须在很短时间内完成该做的几件事:换件干净衣,擦个舒服身,没等体温降下来就钻进被窝里。要是让汗凉了下来,让山风一吹,真是刺骨寒心,冷及膏肓,极易生病。

    下工的人依照惯例,先到小食堂吃上一碗热汤面,打盆热水擦擦身子,洗洗脸脚。车子装好的,干脆一走了之,赶到外边找个象样的客店放倒头好好睡一觉。一时走不了的,只能在林区临时房的大通铺上挤熬一夜了。

    辛书记也没有满意的招待床位,在一个休假离场的职工的床上过夜已是老孟对他最高级别的照顾了。一上床,油灯就熄灭了,想看什么东西也不行。躺了没多久,就听到同屋其他人那轻微的鼾声了。睡了个把小时,还是无法进入梦乡。尽管浑身确实很累,大概晚上那阵干得过猛了些,精神一直相当兴奋。要按往常的经验,这一觉也许要捱到明晨五点才能迷糊一下。若在家里,这种情况他宁愿起身看书看报看电视,消磨两三个小时,等精疲神衰了再重新入睡。可在这里没那条件。

    另外,他又想到,此行叫女秘书陪伴,也有欠思考。一个大姑娘闯到这样的穷山僻壤里来,横着竖着都是麻烦。连厕所也没有围帘,划块地方让大家不要随地大小便就是。晚上睡觉,还是老孟把他那唯一的单身房间让出来,自己去跟别人挤,才有她的歇息之处。明天要有顺道的车,就叫她回去吧。

    小江也感到了不少额外的劳累,但听到书记打算叫她先走,立刻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坚决不提前回去。在党办工作的人员,整天紧张正规有余,活泼开朗不足,能这般轻松无拘的出来走一回,绝非经常性的。不说是千载难逢,用千日难遇还是比较恰当的。她不能不珍惜这个机会,如此轻易就将它放弃。至于生活上的困难,熬过了头天就不怕二。

    尤其是在此地她邂逅相遇了大哥儿时的好友丁龙江。想不到他在这儿一边做活计,一边收集资料,既挣了不少钱,又准备了几篇惊人之作。小江问了几回,想知道他的秘密,可是现在的丁大哥早不是多少年前对待小妹妹的那个样儿了,也学得了几分文人学者的酸臭气,不是答非所问,就是胡乱应付,总不愿清清爽爽地倾出来。两人东拉西扯,说不到一块。小江使尽招数,也难探得他的写作计划。忿忿之余,不免又生损法,同他开个大玩笑•;•;•;•;•;•;

    又磨了一天,此回进山的使命基本完成,准备回程。在离去的最后一刻,辛书记又发现了一个不起眼的小问题。

    他们的车子由调度室安排。天一亮就有车往外走,可问了几个人,司机都推说不顺道,不肯带。直捱到将近中午,也没合适的。看着书记在屋里坐立不安,老孟真有点为难。

    “这些司机是怎么想的,带个领导出去又不是啥坏事。”老孟反复盘算着开车人的心理。先是在心里嘀咕,说多了几次,就说出声了,象是同屋里其他人讨论一样。“要是我是个驾驶员•;•;•;•;•;•;”在他看来,能有机会同总站领导坐在一处,把自己的能耐和本事尽情的朝当官的显露显露,顺路把往日的积怨和烦恼,困难和不满发泄发泄,请领导给点帮助,或仅仅要个口头上的说法,在心理上也是难得的安慰。

    “就因为你不是驾驶员。”旁边一个年轻的职员不解他的心思,顺着自己的心意随口说道:“如今呀,沿途搭客都卖票的,哪还有带客之说。你把空座占了,给不给钱要明说。不然,这几百公里不就白跑了吗?要是我开车,我也不干。”

    辛书记一听这话有理,立即对老孟说:“说得对。我们也买票,按里程计价,一分不少。”

    小江不屑地撇撇嘴,“这些人呀,就看重个钱。连•;•;•;•;•;•;”

    “不能这样说。”辛书记打断了她不满的埋怨。“有政策规定,就属于正常收入。倒是我们,只管发文件,对它的执行却不用心。你回去后有件急事,赶快把前几天出来时乘坐的那辆车查明,必须在春节前把所欠的车款送过去。”

    小江的感情猛然间有点转不过来,但她只能点头应承。

    回到下关,又回到习惯中的那种办公室生活。首先,办公室的主任抱来了大堆的文件,并且喋喋不休的汇报了不少“要命”的事件。每件事都是日常小事,可书记不在家,芝麻落地变西瓜,尤其是直接找书记的,如交通局的检查团,如检查团的李明波•;•;•;•;•;•;但人家辛书记也是才归来之人,本身也有大堆的事要做,根本不想听他讲什么。

    “好了,过去就过去了,没结的就先挂起,等恢复正常再慢慢议论。这几天你不是做得挺好吗,天也没有塌下哪一块了呀?”辛书记的思维还没有回到总站,不想听这么多的情况。

    主任楞了一下,想用更深邃的语言让书记能领会自己的良苦用心。“总站的整体工作,还是离不开你的。这些天,有好几起大事,能推开的,我就推到总站长那边去了。实在推不开的,我才斗胆处理了。事过之后,还老悬着半截,生怕有什么不恰当。”

    “很好嘛。比以前有了不小的进步。别看今天我回来了,你的使命还要继续下去,至少给我创造两天完全隔绝的环境。我要完成我的大事,因为这趟出去,不是休闲,不是度假,我得尽快把调查结果整理一下,给党委一个明确的汇报。”

    主任张了张口,刚想说你事先又说是去旅游,但理智止住了他。在人手下当差,给人难堪无异于给己难堪。原以为书记回来了,可以松口气了,看来还得紧张几天。

    “好吧,就这样。今天我坐在里边屋里,什么人也不见。你守在外边,大小事物依然由你处理。没有特别事因,不必找我。”

    辛书记花费了两天时间,写出了一篇很有独特见解的文章。在拿出去给人们看之前,为了避免小错小误,他先请小江看看,听听她的意见。而小江在这两天,也忙个不亦乐乎。写成了几篇报道和散文,既然书记看得起自己,她也把所有稿件交换性的请书记过目。

    书记面对她那些抄写在标准稿纸的稿件,少说有十几张。意识到先前想象中的一番歇息又无望了,只好点起一支烟,泡好一杯茶,努力集中已有几分疲惫的脑力,认真看了起来。

    小江这人的头脑还是满灵光的,虽说出去没几天,可人家的“感受”却不少。看她写的文章还是蛮有水平的。有的道理,有的观念,甚至不知她是怎么想到的,简直有点离奇。等小江也看完辛书记的大作,坐到一起交换看法时。书记先表扬了她大胆写作的胆气,同意她送到《运输报》去发表。接着又讲到了几点不足,并建议她再加上一笔。

    “既然从头写起,日记式的记录,不妨多费费事,把我们出山搭车那一段也写上。本身也是小新闻嘛。我的意思是,通过这件事,向全站人员发出一个警告:今后再也没得‘老乡车’、‘朋友车’、‘同学车’、‘部下车’坐了!任何人坐车都要掏钱。这事过上一段时间要重提一下,不然又会有人淡忘。但这类事又没有必要发正式文件,就以普通的稿子顺带一笔吧。”

    “哎,我马上加进去。”小江欢快地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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