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紧逼

    摸骨张的医馆坐落右巷尾端,潮湿而阴暗,占了普通三间民宅,如果不是依靠摸骨这种独门秘技,相信医馆的生意会更冷清。

    摸骨张坐昏黄的桐油灯下雕刻骨塑,抬头一看,突然见到门外走进个姑娘。

    谢开言穿着雪白衣裙,外罩纯色貂裘斗篷,手持一盏宫灯,清清静静地走到他面前。随着她的靠近,像是给枯暗的四壁刷了层明润,整个厅堂也逐渐亮了起来。

    摸骨张感觉到谢开言满身的贵气,站起来问了声好。

    谢开言躬身施礼,说明来意。

    摸骨张扯着左指,低头说着:“那很瘦,大概四十岁左右,穿着黑袍,瞧着怪冷清的,不喜欢说话。”

    谢开言取出一锭银子,恳请他说得更加详细些。

    摸骨张收了银子,痛快说道:“这个月初二,宫里来找做掰骨续接术。睁开眼睛一看,就是这个黑袍男,正吹笛子,还断了一只手。替他上药,斧锉创口,他忍着一声不吭,抓着的手术刀断骨上刻了个像。瞧着挺新鲜的,将骨刻收进药箱,给他开了安神补血的药。回头走的时候,听他唱歌,曲子词大概就是‘故土没了,天下的游子都一样悲戚’……”

    “安魂曲?”

    摸骨张讪笑一下:“大概是,懂的书词儿不多。”

    “那哪里?”

    摸骨张摇头:“喝了太监的一盏茶就昏了头,再醒过来就一座园子里。离开的时候也被麻昏了,朝轿子里一塞,抬回来丢家门口。”

    谢开言满心期待落了空,轻轻一叹。

    摸骨张咂摸着嘴说:“姑娘还别问了,知道的就只有这么多。再说给宫里办事,规矩大,玄机多,说错了话,指不定哪天冒出一个,把和儿子都给杀了,难不成要去阎王那里哭诉,是说被姑娘害的?”

    谢开言喟叹无言,走出张宅。

    郭果蹲巷口,扯着小厮阿吟的衣摆,正吵吵嚷嚷打石子玩。阿吟看见谢开言走过来,马上丢了石子,结结巴巴地说:“谢……谢姑娘……好。”

    谢开言微微笑着点头。

    郭果推了阿吟一把,叉腰说道:“这是姐,不是家的,别想打她的主意哟。”

    一句话说得阿吟红了脸,低头慌慌张张地跑开了。

    郭果啐道:“这傻小子……还想打一一姐的主意……哼……”一扭头,看见谢开言走前去了,连忙追上,询问事情的进展。

    谢开言黯然道:“谢飞叔叔被宫里软禁了,藏一个暗处,不容易找到。唯一见过他的张老板,害怕受牵连,连那个地方都不敢看得仔细,又说不出大体的位置。”

    郭果拄着下巴颏,皱着小眉毛问:“一一说,什么敢软禁们这么厉害的谢飞叔叔?”

    谢开言冷冷答道:“也想不出来谁会软禁一个遗民,不杀他,不虐待他,只把他关着。那个主请张老板来续接断骨,并不惧怕谢飞叔叔将消息泄露出去,心思要比一般深些。”

    她能这样推断,自然与谢飞不受约束的举止有关。仅仅与外界见过一次面,谢飞就能雕骨唱歌,暗示他自己的身份,她和那个主还是知晓弦外之音的。

    她暗想,既然不怕泄露谢飞叔叔的消息,那就是诱使她去寻了。

    与郭果告别后,谢开言持着宫灯走向莲花街。

    河畔冷冷清清,没有行和画舫,不过两个时辰,汴陵就完全实行了宵禁。

    河风吹来一阵清雾,掠过一丝飘渺香气,谢开言不禁驻足看着前面。

    雾帐那头,静悄悄地侍立着两列银铠骑兵,马上钳夹,蹄嵌铁掌,稳重侯守,竟然不发出一丝声音。能驾驭这支虎狼之师的,显然只有一个。

    一辆黑檀车辕白玉四柱的马车立巷口之处,锦青布幔遮挡了里面的光景,车身刚好阻断谢开言的去路。

    谢开言稳稳提着灯盏,来不得去不了,站原地,与马车对峙。

    骑兵突然整齐地翻身下马,屈膝行了军礼,再牵着缰绳,朝后退了一步,顿时铠甲摩擦之声如水纹般渗开。

    车门对开,两根手指掠开车幔,露出了一张毫无瑕疵的脸。

    谢开言看清楚了叶沉渊的脸,一瞬之间,记忆的潮水以一种久违之姿呼啸而来。

    她完全想起来了,叶沉渊长得什么样子。

    十年前的公子潜得天独厚,出落得秀美俊逸,无能够企及他的容貌。瞳若深潭,唇若紫绸,永远拢着一层清冷的雪,静静站那里,如同画中遗落的雅仙。

    十年不见,他的容貌并没有发生多大改变,仍是肤白瞳黑,精致到了冷清的地步。然而华服冠玉加身之下,他再也不是那个临立树下的公子潜了。

    谢开言微微垂下眼睛,冷淡唤了一声:“见过太子殿下。”

    叶沉渊一步步朝着她走来。

    谢开言暗自权衡一下四境,发觉无绝胜把握战胜叶沉渊,遂泯灭了他意。眼看叶沉渊越走越近,她开口说道:“殿下止步。”

    叶沉渊并没有止步,径直走到她跟前,向她伸出了手。“随回去。”

    谢开言抬眼直接看着叶沉渊,突然说道:“殿下不杀?”

    叶沉渊伸手不动:“等了九年。”

    “是南翎遗民,前谢族族长,无心降服华朝,与殿下居于不同立场,殿下果真不杀?”

    “偿还待的二十天。”

    “既然殿下不存屠戮之意,那便让离去。”

    “无论是否记起,应当知道的心意。”

    “储君夜行,不守礼仪。”

    “再说一遍,随回去!”

    “殿下当回避。”

    谢开言说完这句之后,不再开口。河边滚过一阵风,冷了叶沉渊的眉眼,顿显萧瑟之意。他兀自站那里,受伤的手掌也没有收回,似乎等待着温暖的降临。

    天地间那么静,死寂中,他又说了一次:“等了九年。”

    “偿还待的二十天。”

    “无论是否记起,应当知道的心意。”

    讷口冷行的微低了声音,哑声唤道:“随回去。”

    谢开言遽然转身,手持宫灯反向而行。她不知道他会滞留多久,拎着灯盏走向了另一条深巷之中。辗转回到文馆,文谦留了门堂里,对她说道:“今晚自亥时起,太子府的银铠破天军便肃清了街道。”

    谢开言关闭馆门答道:“已经看到了,先生别出去。”

    “太子每次出行必带强兵警戒,小童该如何得手?”

    “先生勿忧,有办法。”

    谢开言盘桓两日,终于去了卓府求见卓王孙。这次的拜会不计划之中,她想登门偿还借贷。虽然知道契约不卓府,但只要不点破那层伪装的纸,她就必须委蛇下去。

    卓王孙听闻来意,设置茶水果宴款待谢开言。

    卓府大厅多植兰木,古朴雅致。卓王孙长身而立,与文隽古风相衬。谢开言双手递交银票与貂裘斗篷时,也曾稍稍抬眸,不着痕迹地浏览过他的样貌,无奈映入眼帘的,还是那种内敛而温清的五官。

    即使与他第二次面对面,知道他就是真正的卓王孙,她仍然区分不了汴陵名士与连城镇特使的差别,因为那眉眼生动如昔,仿似不曾经历过霜染,一如既往的清隽着。

    上次州桥之旁,他站得很远,想必是为了不让她发现一些细致的变化,如衣染熏香与完好的右掌。

    谢开言既已看清卓王孙本,心意达到,就待躬身施礼离去。“就此告辞。”

    “谢姑娘请留步。”

    卓王孙的嗓音较为清冷,从细处听,她还是明白了差别。

    “十年之前,并没有见过。”卓王孙走到谢开言身前,保持着适当的距离,一股淡雅兰香随之伫立四周,“却一直替奔走。”

    谢开言心生惊异,很快敛了神色,稍稍躬身问道:“公子何出此言?”

    卓王孙抬手延请她入室:“和的病情有关。”

    这是一间采光适宜风清水明的药室,靠墙站立三面木柜,中间还有多层搁架,都洒满了清藿气味的药草。谢开言随眼瞧了瞧,都是她叫不出名目的材料。

    卓王孙拈起一束草木说道:“十年前,殿下找到,委托寻找红景天、雪莲、杜仲等药材,特别留意冷寒之地称之为‘乌珠木’的草枝,用文火温汤融灌起来,冶炼出一味解毒丹,叫做‘嗔念’。殿下用十年征战取得华朝富贵,用权势庇佑卓家不受倾轧,与父亲感念至深,便自愿承担起这三枚解药的配置。”

    谢开言冷淡一笑:“解药于已无用处,劳公子费心了。”

    卓王孙始终站守礼的距离外,说道:“只有天劫子能炼制这味丹药,需煎熬四十九天不停息,其中的药引‘乌珠水’极难聚集,是以督促中原陆运十年,才能盛积三盏。”

    “无需公子替太子殿下释疑,已是亡国之民,从未逾越自己的内心。”

    谢开言朝着卓王孙施了最后一次礼,转身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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