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事发（三千）
门扉关上，屋内一下更安静了。
苏景衡走到洪大夫坐过的地方，坐定，眼神更加肆无忌惮地看着流苏。
若是他语气和缓些，若是他没有和她争执……甚至，他若狠下心把她留在迦叶，这场劫难是不是就不会发生？
对啊，在裕王爷问他是否愿意为了流苏出任阿耶寺主持时，他当时若答应了，流苏也就不会受难。
可如今，说什么都晚了。她不愿意醒来是因为害怕吗？怕他丢弃她，怕他狠心，怕他从此不再见她。
苏景衡紧握双拳，心内发酸发涩，难受的紧。
她怕的那么多，却独独没问他怕不怕。他也怕啊，怕她出事，怕她任性，怕她从此不再理他。眼下，又多了一条。
怕她从此不再醒来！
低头，缓缓靠近枕头。那束在她头上的白纱布，透出血红一片。
蹙眉，袖口下的手一点点提了上来，颤颤的，慢慢的，靠近……他眸中有丝疯狂，他眸中只有那一片红。
不——
他蓦地收回那只差点就要靠上去的手，手捻佛珠，快速喃念起静心咒。
怎么会？他竟然起了嗔念！嗔念是什么，是毒，是恶，是修行的大忌啊！收回袖口的手握紧着，苏景衡在难过之余，又多了分恼怒。
“唔……唔……”榻上的人有了些动静，苏景衡忙瞠目望去。
流苏头微晃，双眼闭着，秀眉时不时地蹙起。
苏景衡大喜，只当她醒了。却不料她只是梦魇，不停地说着胡话。
犹豫了半晌，他凑近她，模糊的字眼在他耳边飞过，饶是如此他还是听到了一些。
“景，景衡……景衡，景……”
苏景衡慢慢退回去，面若恍惚，轻轻喃道：“为什么，为什么？”
他心中有无数个为什么，是他参禅二十载都无法释疑的问题。而这许多的为什么偏偏都与眼前躺着的这个人有关。
佛祖没有教会他处理这些事，他的师傅更没有。
“师弟，时辰差不多了，我们该回去了。”门外，子墨催促着。
一想到要再度丢下她，苏景衡面露苦涩，心难平。
是得走，于情于理都得走，可是不能就这样走了！
苏景衡慢慢俯身下去，在她耳边双唇蠕动，“流苏，别任性了，快点醒来吧。你要恨我也好，骂我也好，终归要醒来后才能做……随你怎么样，我，我不会再说什么了。”
“师弟，走了。”子墨不耐，在门外喊着。.
最后再看她一眼，苏景衡挺身走了出去。
站在门口，他又是迦叶寺里的子昙大师，眼波澄澈，面若静和。
洪大夫揉了揉眼睛，此时的大师才正常啊，方才那个表情一定是他眼花了。
“子昙大师真是慈悲心肠啊！女施主经你刚才那番经文诵读后，一定会驱邪去病，很快恢复的。”
经文诵读？苏景衡一怔，随即朝子墨睇去一道感激的目光。
子墨含笑不语，转头与洪大夫说了几句，无外乎请他好生照料流苏之类的话。
一旁的苏景衡低头不作声，只临走前说了一句，“她的伤……有劳了。”
洪大夫呵呵答应，接着俩人拜别离开。
山中的夜带着如水的凉意，哪怕已是入春。
苏景衡无声地走着，脚下是一条长窄的依附在悬崖边的小道。
子墨默默跟在他后面，他一直知道师弟背负着太多沉重的东西，此刻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觉得师弟比平日更孤寞了。
可是，有些话还是要说。
“师弟，洪大夫那里你以后不要再去了。对她，对你，都好。”
苏景衡顿住，良久，“嗯”了一声。
“等她好了，你也不要去。我会安置好她的，你放心。”
苏景衡微微侧目，露出一张略显苍白的脸。
子墨等了半天也不见他回应，微叹一声，越过他走到了前头。
苏景衡依然不语，他抬头望了望前方，千余丈的崖，被月光照得惨白惨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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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苏景衡走后不久，流苏就醒了。
黑夜中，她头疼欲裂，却不妨碍她慢慢思虑。
她被裕王爷的人盯住，子墨出现，一番打斗后她受伤了，昏厥中好像有人背起她……后来就躺在这里。
月光照进来，这是个全然陌生的地方。她试着喊出声，低哑的嗓子呼不出一个清晰的字。她挣扎着起来，全身无力。她不甘心，努力撑起身子，又气喘吁吁地倒下。倒下的时候，脸偏离枕头，被什么东西磕了一下，有点刺痛。
她一下子瞪圆了水眸。
这东西——
下一刻，她忙伸手去摸索，于枕边摸到了一串手腕佛珠。
身入菩提海，心如莲花开。
这是苏景衡常戴的那串菩提佛珠。那上面有他的味道，还有经年熏着的檀香味。
心中一阵难过，一阵欢喜，他来过，他来过。
他留下佛珠，为了佑她平安，为了替他相守。
可是，他终究不能为她停留。
青褐色的菩提石啊，只是冷冷的一串死物。
眼泪滚落，流苏心力交瘁，脑中一时想起为她牺牲了许多的娘亲，一时现出二世苏景衡的情深……她神思过重，支持不住，又昏昏睡了过去。
不过，这一睡并没有睡多久，次日午后，流苏恢复了神志。
从洪大夫三言两语中，她得悉了一切。
病体之躯由不得她忧思太多，她只是不停地睡，醒着的时候就看手心里的佛珠，圆润的饱满的菩提，象征着智慧、觉悟，看着它的那双眼睛也逐渐变得清澈。
药堂里的日子浑浑噩噩，过得很快，她不知道山上的苏景衡即将有一次远行。
迦叶寺前，子墨等一干师兄弟正为苏景衡送行，主持智空站在最前面。
“此去京都，责任重大，子昙不要辜负为师的期望。”智空语声安祥。
苏景衡颔首，郑重一礼。
智空抚须点头，转而进入寺内，遥遥送出一句话，“你们师兄弟送他一程。”
众人齐声喊是，待智空走远，面露喜色，瞬间语调拔高。
“师兄，你这次去帮玄德大师注释经文，要在京都待多久啊？”
“师兄，阿耶寺就在京都，你会不会不回来，直接去阿耶当主持啊？”
“师兄……”
苏景衡含笑听着，正要开口，子墨黑脸一沉，扯呼道：“哪来那么多废话？师傅要咱们送子昙师弟一程，不是听你们唠叨个没完。”
小沙弥脸皮薄，经不得吓，一听这话，挠了挠空脑门，缩后头去了。
子墨很满意这个效果，指着前方对苏景衡说道：“走吧。”说完，他二人率先下山，并排走在了一起。
“师兄……”低低一声，苏景衡欲言又止。
子墨心若洞火，也低下了声音，“放心吧，近日流苏姑娘身体恢复得很好，洪大夫说了，过两日就可以下床，好好养上个把月，保准又养得白白胖胖的。”
白白胖胖？呵，记忆中她就没有胖过，至于白——她的皮肤是很白，白如雪，若凝脂。配上她湿漉漉的杏眸，弯如柳的细眉，小巧的尖下巴，还有那充满活力的鲜艳红唇……阿弥陀佛，他想得太多了。
“师兄，烦劳您多照顾照顾她。”
“你我师兄弟，这种事不劳你说，我也会去做的。”
“多谢！”
放下心头的那块大石头，苏景衡难得地露出几分真心实意的笑容。
此去京都，是因玄德法师的举荐，得圣上的旨意而行。就算裕王爷权利非凡，也不能抗旨不尊。阿耶寺的主持他是不会当的，但是，缀文大德他当定了。
一想到马上可以帮玄德法师译经，编撰经文或游记，苏景衡感到由衷的愉悦，脚步也轻快了许多。
山脚下，有马车早已候着，奇怪的是，马车附近站着几名侍卫。
这时，隐在马车后的人影站了出来，一身雪白的袍子华丽无双，容貌更是雍容出众，不是裕王爷，又是何人？
苏景衡一呆，定了定神，给裕王爷行礼。
洵裕摆摆手，“子昙莫要客气，我正好也有事回京都，听闻子昙得玄德大师召唤，前往京都注释经文，不若同行可好？”
此人心怀野心，此前又误伤流苏，苏景衡对他的感官委实不好。然而，他毕竟是皇子，这样的身份不容他摆脸色。当下，苏景衡淡淡应下，“如此甚好，这一路子昙就厚颜叨扰了。”
“哪里哪里，请——”
“裕王爷先请——师兄，子昙告辞，寺中事有劳师兄打理了。”
一番辞别，车轮轱辘慢行。
繁华的京都，注释的经文，未卜的命运，一步步，一步步逼近。
过了些日子，子墨下山，他去履行曾答应过苏景衡的责任。
草堂未到，但见洪大夫家门口围着好些人，站在那里指指点点。
子墨心有不祥的预感，忙急急上前。
眼前，柴门大开，门内杂乱不堪，东西七倒八歪，地上甚至还有血迹……他浑身神经都紧绷着，暗道：不好。
他正待进去，却见里头走出一名衙役，他一怔，上前问道：“这位官差，请问此间发生了何事？”
“咄——你这和尚是何人，来此作甚，问此作甚？”
“贫僧迦叶寺子墨，前些日子送了一名施主过来疗伤，今日顺路前来探望。不知此间因何变成如此模样？”
“鬼知道啊！一夜之间洪大夫家中三口全被杀了，也不知他得罪了谁。”
一股凉意自心底弥漫，子墨顾不得了，着急问道：“那位受伤的女施主可还在？”
“不知道，只有三具尸体，经查实，正是洪大夫一家老小，并无其他可疑。”
她没死。子墨悬着的心刚放下又腾了起来，那她去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