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她从睡梦里醒来,只觉得自己依稀忘记了什么,象是睁开眼睛,瞬间有什么东西就彷如流沙自指缝间滑落消逝,很重要很重要的东西…重要到心脏缺了一个大洞,空落落的冷。
可她想不起来究竟是什么,只是委屈得想哭。
“您醒了,殿下。”
她转过头,隔着层层迤逦垂纱,女侍浅淡的影子映在上边,不知为什么,她不想理会,女侍们很恭敬,可是她讨厌她们。
讨厌这处位于山腹的宫殿,讨厌暗无天日,讨厌…没有阳光。
虽然她没有资格讨厌,这里是她…和族人的栖息地,除了这里她无处可去,抚养她的人一直如此说,她被告知,等到她觉醒,她的族群就能恢复无上荣光。
她成为女王之后,她率领族人夺回应有的一切,她的族群,鬼族是世界的统治者。
记忆告诉她,她存在理由是成为女王————可————不知为什么,她始终觉得…脑海中存在的记忆很陌生。
…………
梳洗完毕,她拒绝了女侍们的服侍在侧,一个人呆呆地坐在宫殿一角。
她讨厌这里,没由来的不喜欢。
记忆告诉她,这里是她出生成长的地方,身体却本能的拒绝了这种认定。
繁复艳丽的织金地毯,油脂灯火明明灭灭,泠泠宝石,金玉顽器,雕花栏杆,一切的一切,即使脑海记忆告诉自己这里是[居所],下意识却一直在否定。
矗立幽暗殿角的香炉喷出缕缕青烟,浓郁香料盖过几丝诡异味道,她皱了皱鼻子,小心瞄了眼隐在角落的暗影,慢慢垂下眼睫。
她讨厌女侍们看似恭敬实则鬼祟的窥视,更讨厌…那个黑发的男人,他对她很好很好,千依百顺,万般宠溺,可是他的眼神叫她不寒而栗。
像透过她在看着别的什么人,更像是…一种野兽打量掉入陷阱的猎物一样,凶戾残忍,算计十足。
她很讨厌,很讨厌…真是奇怪了。
明明,她和那个男人…即将结为夫妻,她觉醒继任女王庆典上,那个男人说,盛典也将成为婚宴,不知为什么,她的脑子里有无形之物强迫下令她发出喜悦情绪,潜意识深处竟是…抗拒。
不该是这样,她知道自己一定哪里出了问题,只是找不到症结所在。
到今天,她已经不知道该相信什么,是相信记忆,还是相信本能?没有答案。
…………
枯坐了不知多久,醒过神,她起身,堪堪走出十几米,尚未接近殿门,前行方向就叫女侍们拦住,她们跪在地上,异口同声说道,“殿下,您今日无需外出,族长大人已经在返航途中。”
脚下顿了顿,她垂眼看着叩首在地这些人,半晌冷哼一记,返身。
隔了会,她们起身,有人小心靠到附近,“请梳妆,殿下,今晚是庆典。”
被她们簇拥在梳妆台边,任凭几只手小心摆布她的头发,她看着镜子里的人,心神有些恍惚,垂肩金发被盘成髻,金丝珠宝缠绕,华丽的王冠,中央一颗美艳宝石…深深深深的翡翠绿,随着灯火转动折射艳光,会摄人魂魄一样的美。
“克利奥佩特拉?”她听见自己的声音。
“是呢~王冠上的宝石,是当世最着名的祖母绿。”为她梳头的女侍轻声回答,柔媚声线里有浅浅的艳羡,“族长大人很宠爱殿下呢~”
她看见镜子里的自己勾挑唇稍,笑得羞涩,仿佛真正待嫁新娘那样,妩媚又满足,怀着爱意…意识被切割成两半,另一个理智的自己隐在笑容深处,眼神冰凉尖锐。
克利奥佩特拉…?她自然而然想起这颗宝石的来历,可是脑海记忆里,根本没有任何一个渠道能够知晓它存在。
她的记忆…果然出了问题。
…………
“殿下,族长大人的船靠岸了呢~”近身的女侍转答了来自殿外的通报,小心抬眼看着她,“族长大人请殿下前往,有客人。”
“好,我们走吧~”她扶着女侍的手款款起身,镜子里的女人嘴角轻牵,红晕满面,容光照人,可惜真正的她只觉得冷。
狭隘密不透风的冗长通道,迷宫一样繁琐的岔路口,女侍们轻车熟路穿行其间,她被簇拥在人群中,石壁两侧挂着油脂灯,昏黄光线映出脚下蠢蠢欲动的暗影。
渐渐的,她仿佛听见…错觉一样的声音。
奔腾在山腹的暗流,古老荒凉的岩石,不知哪里传来海潮翻涌,风拂过森林树梢,脚下大地深处藏着沉眠的…
怔了怔,她回过神,不动声色的闭了闭眼睛。
又来了,这种[听见]的幻觉。
她没有向身边任何人透露,更加未曾告诉黑发男人。
不知哪天起,身体深处藏着一股奇怪的能量,它们蜷伏在血脉骨髓,随着她一次又一次怀疑而堆积凝聚。
也正是这种能量导致她一点点加深不确定感,身边每个人待她无比恭敬,她却[听见]每个靠近的人传来的讯号,贪婪、饥饿、窥视、杀戮…
如果不是殿角日以继夜燃烧的香料很大程度麻痹她的感官…但即使如此,她仍是[听见]那个黑发男人的真实的声音。
狂暴、急迫、饥渴、疯狂、怨毒…欺骗…
究竟是谁欺骗了谁?她不知道,她只知道,本能告诉她,记忆有问题。
所以,她下意识选择反欺骗。
是谁曾经告诉过她,有了欲/望就会有弱点,有了弱点,即使是‘神’,这一刻也将堕落为‘人’,而‘人’是可以战胜,只要静待时机。
是谁告诉她这些,记忆如同蒙着磨砂玻璃阻隔一切,那个名字每每呼之欲出就被重重迷雾遮蔽,而发现之后,她更讨厌那个黑发男人。
脑子里被强制下了命令,记忆告诉她,她深深深深爱着那个男人,这一族的族长,记忆告诉她,她奉那个男人为天,为他疯狂,为他不惜一切。
真是…恶心。
…………
宫殿位于山腹深处,唯一与外界的连接是港口,底下暗流入海口,一处每逢潮汐降落暴/露在外的隐蔽溶洞,入口可供中型船舶通行。
她和女侍们抵达之时,船舶已经驶入河道,很快就会靠岸。
身侧的女人们在朱红楼船出现时屈身下跪,俯低头颅,低到尘埃的姿态,她站着不动也不言语,眼角余光里,对岸崖壁暗处内,有几道隐隐约约的影子,同样不曾下跪,静静凝视靠岸的船舶。
目光一晃而过,她趁着旁人注意不到的现在,无声的冷笑。
半是讥诮半是恨怒。
黑发男人外出,女侍告诉她,族长大人是去为她寻一件礼物,可惜她知道不是,因为…她[听见]宫殿内仅有几位重要人物辐射的强烈到无法忽视的讯号。
饥饿又贪婪的讯号————他们在等待食物。
山腹地牢‘储藏的食物’已经告竭,那个男人出航的真正目的是购买奴隶,以作为…
对岸崖壁上那寥寥数名看似普通病弱又不重要的人,才是这处宫殿真正的中心人物,与那个黑发男人类似的存在,至于其他…
她斜乜身侧的女侍们一眼,很快又将悲悯收起。
她们一致的动作与‘声音’无一不是在说:她们全心全意为那个男人而活,不背叛,不反抗,即使她们的存在是食物和工具。
就和如今随船归航所有人一样,黑发男人带回来的…全部都是食物。
她[听见]过进食的声音。
撕咬、咀嚼、吞噬…肥腻湿润血肉,滋滋有声吸/吮骨髓…
痛苦的恐惧的憎恨的,数也数不清的凄厉哭叫…
‘…你听,世界的声音…’
‘…在的地方,没有人能够伤害你…’
断断续续的说话声再次滑过耳边,恍如幻觉…支撑她克服每一次惊惧的陌生声音。
安心的,强大的,温暖的…保护她,不让她掉落深渊的声音来自…那个明明…名字已经到嘴边却始终被封锁在迷雾后方的…让她想哭的人。
…………
不多时,朱红楼船泊在岸边,几位英武青年跳入水中,扶着栈板搭在岸上,楼船船舱挂的轻纱后方,有道人影缓缓走出。
嘴角的笑意化作甜蜜,她抬高眼睛,满心期盼看着即将成为丈夫的男人。
黑发的俊美的男人朝她走来,他伸出手,她的手扶在他的掌心,她和他相视一笑,如同每一对相爱的深情男女。
“殿下,有客人来参加盛典。”黑发男人的声线低沉优美,音调里透着高傲与不屑,“殿下和我一起见见客人。”他扶着她的手,带着她看向船舶的方向。
楼船上一行人站在那,凌空投来的视线…
她愣了愣,浑身不自觉轻颤。
发现她的异样,她身侧的人俯低了轻声询问,“怎么了?”
“不——”她强迫自己转开看着客人们的目光,乖巧又顺服的回答,“没什么,只是…他们的眼神很,很可怕。”
是的,很可怕。
如有实质的视线,刀锋一样锐利。
甲板上,随船而来的客人们,为首两位身着雪白披风,其中那位深红西装魁梧壮硕的男人,隔空投来的视线…令她不寒而栗。
比起其他人微微错愕的目光,深红西装的男人看着她,象是在看…死人。
…………
“这几位不期而遇的客人,来自马林弗德。”
静寂中,客人们走上岸,她身边的黑发男人才轻声说道,“海军本部的精英们。”
“海军本部?那是…什么?”听到从未听过的新名词,她有些讶异,眨了眨眼睛,目光却死死黏在迎面而来这些客人当中一位的身上,不知不觉叫对方引走所有心神。
是个女人,走在深红西装男人后方,几乎被那个男人挡去全部身形。
可不知怎么,一眼看见,她就…拔/不出眼睛…
娇小病弱的身子,秀丽苍白的脸…她死死盯着来人看,而对方也静静看着她,眼睛象闪过一道电光的夜空,瞬间明亮到惊人。
然而那抹光转瞬即逝,叫她心脏剧烈跳动的眼睛,刹那间又恢复平静。
她一时发怔,手臂却猛地一痛,回过神来又见身侧的男人眼中浮出几丝…惊疑与狠戾,不过他也飞速掩去异色,“你不舒服吗?”
“不——我——”才刚想掩饰过去,不想男人紧了紧手指,慢慢压低了附到她耳边,以无比亲密的姿态,语调却极度冰冷,“我们即将成婚,这是最后一次允许你忤逆我,罗暄。”
罗暄————她脑中微微眩晕,有无形之物急速侵蚀意识,眼瞳倒映这个男人的脸慢慢扭曲…扭曲…有无数声音涌入又抽离,喧嚣声忽远忽近。
她挣扎着移开视线,用尽全部力气看向…
那个人。
那个人看着她,她一见就无比喜欢的眼睛落下泪来…墨黑瞳色叫透明水渍洗得澄莹剔透,深墨晕散在水里一点点变淡,一种异样的绿在那人眼睛深处绽开。
克利奥佩特拉…当世最着名的祖母绿,象那人的眼睛,油艳侬丽的宝石色…笼在清晨薄雾的森林,深深浅浅铺天盖地的绿色…
她是…这个人是…
意识被无数迷雾彻底吞噬之前,她仿佛听见一记怒喝。
空气瞬间灼升到难以忍受的灼热,她猛地睁开眼睛,一片金红刺入视野,深红西装的男人背对着她,扬高的手,前臂化作淅淅沥沥的…岩浆?!
眼睛微不可察瞪大,随即她又被环在身上的温软笼了起来…吸了吸鼻子,她终于忍不住…汹涌的哭意。
是那个人,墨黑眼睛变成绿色的人,她抱着她,一手环着她,一手执着兵刃,刀锋直直指着…黑发的男人,她的婚约者。
…………
她哽咽一声,这次哭却是因为…她想不起来,明明是很重要很重要的人,现在抱着她保护她的人,这样重要,为什么…她想不起来啊!
岸上情势天翻地覆,随船来的客人抽刀出鞘,很快控制局面,而她的婚约者竟神色自若,看也不看周遭,朝着她施施然伸出手,“罗暄,到我这里来。”
“闭嘴!你这恶心的变/态对我女儿做了什么?”保护她的人声音里带着极度的恨怒,执刀的手指间用力到骨节泛起青白,“洗脑还是更改记忆?”
“是觉醒。”面对质问,她听见婚约者不以为然回答,“祭典上女王会苏醒,罗暄即将嫁给我。”
“罗暄?你喊我的女儿罗暄?”环着她肩膀的手紧了紧,正在保护她的人又重新开口,“我想我知道你是谁了。”
“高雄,北之玄武,高雄,对吧?”
黑发的男人神色一顿,象是这次才真正拿正眼看保护她的这个人,微眯的眼睛,气息带出细细的揣测,“你这废物居然…”
“结婚?”她感觉到护着她的人把她搂得更紧些,声音里的愤怒也更浓厚几分,“几千年前就只剩下一颗头颅的你在做梦?”
“娶我的女儿?你有让她成为女人的能力吗?蠢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