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9章
无暇问及古龙幼崽为何认得自己,也不曾察觉天灾的话语已经悄然换成了大陆通用语,封尘甚至连对方留下自己性命的缘由都来不及思考。当最古者的第一道声音在脑海中响起的瞬间,一阵突如其来的无力感便排山倒海般吞噬了封尘的身体。
巨龙琥珀色的双眸在猎人的眼前倏地放大,仿佛一处旋涡,将年轻人的精神牵引进去。疑惑、恐惧、焦虑……种种感情如同从未存在过一般,被天灾之力从封尘的脑海中粗暴地抹除。龙语者就像被莫名地丢进了冰冷黑暗的深海中,无从呼喊,更无处脱逃,只得朝着更深处缓缓坠落下去。
封尘下意识地朝面前伟岸的龙躯伸出手,才发觉自己竭尽全力,也只是让手指微微地颤了一下。他还欲做些什么,奈何脸颊憋红起来,竟然连呼吸和心跳的欲望都已经消失不见了。年轻人眼前一黑,就这么干脆利落地俯身倒下,咕咚一声滚落到古龙幼崽的脚下,后者默默地看着这一切,至此才乏味地喷了声鼻,扭转过身体,懒洋洋地往洞穴深处的黑暗中隐去。
“等……等一下……”方才迈出两步,天灾却再次停了下来。声音并不来自龙腔,而是人类细若蚊蝇的呼喊。不消回头,泽诺·吉瓦便能感觉到,身后的人类已经从短暂的晕厥中醒转过来,正勉强抬起头仰视自己。封尘嘴唇打着颤,艰难地说道:“我的同伴,卢修和漫云……一起落到这里的另外两个猎人,他们在哪里?”
又过了数个呼吸,巨龙才转回身来,颀长的龙尾在地面上划出哗啦啦的碎石声。它眯起眼睛,似乎惊讶于封尘受过了龙威的洗礼,却还保留着如此强烈的欲念。少顷,一道神思传入龙语者的脑海中,封尘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冷战,后知后觉地发现那神思中并没有带着古龙的天赋之威。天灾只是为他指了个方位,那是山洞的某个角落,俨然正是卢修和漫云的所在。
碧蓝巨龙的回答让封尘的眼神为之一清,身体凭空生出了三分力气,他挣扎着站起来,沿着指示的方向跌跌撞撞地行去。天灾既不相助也不阻止,它玩味地对着年轻人的背影观察了片刻,抬起脚亦步亦趋地跟了上来。
三个猎人同时跌下洞底,落点也分散得并不算远。饶是如此,带着被古龙天赋波及的虚弱感,赶到对方所指之处时,封尘也早已是汗流浃背了。猎人三两步凑近过去,眼前是两个一人大小的半透明茧状物。巨茧歪歪斜斜地卧在满地的水晶碎块中,一如洞穴的四壁散发着莹莹的蓝色幽光,将猎人的脸映得愈加苍白。茧壳上遍布着纵横交错的细密纹路,萤光下依稀能辨认出其中蜷缩着两道人影。
“猎神在上……”封尘当即闭目探查进去,龙腔视野毫无反应,里面的二人即便还活着,也已经处在深度昏迷之中了。猎人心中一凉,背脊上冷汗丛生。他低骂一声,顾不得茧壳是否安全,便伸手按了上去:“你把他们怎么了?”
“一种保护……”幼龙徐徐靠近,慢条斯理地回答道,“你们的躯体太过弱小,我不想看到他们落下来时轻易坏掉。”
封尘的笼手早被天灾晶化破坏,裸露的手指碰到茧壳的瞬间,猎人也随之轻咦了一声。手上的触感不似寻常水晶冰冷坚硬的质地,而是柔软细腻,带着鞣革般的韧性。巨茧表面凹凸不平,赫然是一条条手指粗细的丝线包裹而成,茧壳上的细纹正是无数水晶线缠绕勾连的痕迹。
龙语者的指尖猛一施力,茧壳随即凹陷下去。颗颗蓝色的液珠从丝线的缝隙中渗漏出来,一股浓烈的锈臭味当即喷涌而出,直刺封尘的鼻腔。猎人如遭烫伤一般猛地收回手去:“见鬼……是龙血!”
“不用担心,你的同类还好好的。”古龙调整了一番姿态,就在封尘不远处踞坐下,颀长的脖颈耷至近地,尾巴盘在身侧,“我的血液唯独伤不到他们……”
仿佛为了印证天灾的话,两颗巨茧上的光芒渐弱下来,包裹在外的水晶线剥落了少许,刚好露出了两张昏睡中的人脸。碧蓝的液体顺着茧壳的破裂处缓缓流出,巨茧之中正是满腔的血水,卢修和封漫云如胎儿般浮在血池里:“我暂时拿走了两个小家伙‘醒过来’的欲望。被他们在这里恢复意识,一旦做出些傻事,恐怕会伤到自己——喂,真龙的血对其他生物还是致命的,想活着的话,就不要再靠上去了。”
封尘被喝停了动作,强自按捺下将同伴从茧中拖出来的心思。他小心地避开四溅的血沫,伸手朝封漫云的鼻下虚探了探,西戍猎人的呼吸平稳悠长,眉毛上还挂着一串晶莹的血珠,却果真不见被毒血侵蚀的迹象。龙语不会说谎,加之猎人亲眼证实,尽管封尘心中的疑虑并没有半分减少,也只得暂且接受了古龙的说法。
“‘泽诺·吉瓦’……对吧?”龙语者回过身来,心中的警惕反而更盛了些。山顶鏖战之时,天灾不惜耗费精力驱使卢修和漫云靠近战场,远不止是助其脱困那么简单。否则的话,二人此刻或许会躺在这雪山上的任何角落重伤垂死,却唯独不是古龙精心炮制过的容器里。心思至此,尽管明知毫无助益,反而可能会激怒天灾,猎人还是倒退半步,更加严实地将同伴护在身后:“所以,你要做什么?”
“人类这种生物,好奇心总是这么重吗?”符龙飞反问道。吉瓦的龙首歪向一边,似乎在判断要不要顺手带走面前这个小家伙的求知欲,好让他不再聒噪。不知出于何故,巨龙终究还是没有付诸行动,它的喉中鸣起如角笛般的低呜声,少顷目示着封尘的背后,沉声语道:“唔……他们的身上有属于我的东西,是时候将它还给我了。”
巨龙说得轻描淡写,面前封尘的脸色却是瞬息数变,他维持着保护的姿势,直到手脚都有些发僵了,才得到来自顶阶强者的下文:“我知道你在怕些什么。他们会活下来——哪怕我真的快要死了,也不会需要人类这点可怜的生命力。”
…………
聂小洋伸出手,任凭自己被一只健壮的臂膀擎着,从一片晶莹的浮沙中拖拽而出。猎人仰面躺在地上,过了数秒才将视野中的两张脸和他们的名字对应起来。双刀手使劲晃晃脑袋,嘴巴咧得老大:“猎人荣耀在上,大熊……这身打扮怕是要破纪录了。”
“先管好你自己吧。”熊不二粗喘着,将腋下碎成布条的猎装随手搭在肩上。猎人的左臂胡乱缠着绷带,笼手的五指尽皆破损,隐约可见内里磨烂的手指,不知是为了营救同伴还是更早之前受的伤,“骨头?”
贾晓蹲下身来,在双刀手胸前摸索了一遍,又小心地托起伤者的上身观察半晌,脸上的忧虑方才淡了少许。重剑猎人放平同伴,在后者的胸腔上敲了敲:“运气不错,有什么地方疼吗?”
“这里——”双刀手伸出二指,往胃部点了点,“我饿了。”
聂小洋话音方落,嘴巴就被冰凉的药瓶堵住。熊不二扔掉瓶塞,大手按在伤者抗议的表情上,将对方按躺回地面去:“别动,你的腿还要先处理一下。”
“腿?见鬼,我还以为只是擦破了皮呢……”双刀手的脸黑下来,齿缝里嘶嘶地吸着凉气,乖乖被贾晓脱下一只鞋子。他的眼珠悠转,尽量不让自己去想身下可能的惨状,观察起周遭的环境来。
暮光之下,雪山已经彻底看不出原本的模样了。四周的山壁高耸,此地至少陷落了百余米深。尽管地震发生之际,猎人靠着猫猫的指引躲开了震感最强的地带,但他毫不怀疑,自己还能活着见证这一切,除了幸运几乎没有别的因素。
“已经过去了多久?”聂小洋几口喝光瓶中的药液。
“二十分钟,大概。”一道裂帛声在伤者的视线死角处响起,“那个时候大熊是唯一没有昏过去的家伙,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说的——别乱动,我的手艺可没有妙玲姐那么好,长成罗圈腿的话概不负责。”
“其他人呢?”
“我们和团长被山壁隔开了。”熊不二解释道。山崩过后,贾晓和长枪手的状态并不好,面对高耸的水晶壁无从下手。二人很是抓耳挠腮了一番,终于等到闻讯赶来的女艾露:“猫猫打通了一条甬道,我们通过了信号,团长暂时无恙。不过这一带的地形破坏严重,想要找到通路和对面合流还需要时间。”
“在此之前,团长的消息说,她们会先尝试着联系到两个教官。”贾晓手上的动作不停,沉吟一番说。教官们至今还没有回应小猎团的信号,四下又满是那两个大家伙战斗过的味道,一旦拖得久了,六星猎人们的气息被混淆,就连猫猫也无从追踪了,“我相信这样的场面还难不倒黑星双子,只是以防万一……”
“封尘……他们呢?”即便膝下仍不时传来钻心的疼痛,但听着同伴交换来的情报,聂小洋觉得自己的思绪也清晰了不少,“地震之前,我好像看见他们被那头蓝龙带走了,我没能拦下那家伙……”
“就在你下面。”熊不二目视着聂小洋,脸上现出一个对方从未见过的难看的表情,“地震之前,那三个小子就被古龙带进这片龟壳里去了。”
…………
封尘维持着防备的姿势,悄悄地朝头顶瞥了一眼。幽深的洞穴之中,天灾本身就是最强的光源。猎人借着巨龙胸前的光芒迅速目测了一番,顶棚的硬质水晶层足有数十米厚,上方恐怕还有更深的岩层,这个深度,就连艾露一族的天赋也要望洋兴叹。泽诺·吉瓦在改造时就没有留下任何出口,想要离开恐怕唯有让初生的古龙大发慈悲一途。
“你说的‘种子’是什么意思?”龙语者也只得尽量平静下来,顺着古龙的话追问下去,“那种东西是怎么跑到我的同伴身上去的?”
“那就是我的……能力,和指挥这些水晶,和飞行没有什么区别。”雏龙显然无法好好地表达“天赋”一词,尝试了几句便放弃了解释,取而代之的则是将一道更粗暴也更原始的神思送进封尘的脑中,“就像这样。”
年轻人再醒过来时,已经如水中捞出来的一般,浑身的内衬被汗水浸透了。不等巨龙开口,封尘便抢先大声喊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猎神在上……见鬼,我见过你的同类,我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吉瓦若有所思地“唔”了一声,双眼中琥珀色的光芒更盛了些。它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险些再次杀掉了这个脆弱的生灵,自顾自地缓缓道:“总而言之,我是在这里被孕育出来的……”
“我成长得很快,几乎每个寒暑都要花一番工夫扩大这间巢穴,但比那成长的更快的是这份能力——我的身体还不能自由行动的时候,它就已经变得非常强大了。我不知道为什么,只是觉得那样继续下去的话会很……危险。所以那时的我决定隐藏起来,把这份能力,那些多余的‘欲望’分散出去。”
“我管它们叫‘种子’,那是我的造物,也是我的一部分。我把它们播种到接近我的各种生灵身上,将我的欲念寄托给它们。那些生命无论离开多久多远,总会想要回到我的身边,将我的‘种子’培养得更加强大,也带来更多愿意接种的生灵。”
“我回收了那些种子中的绝大部分。但想要完整地‘诞生’,就不能漏下其中任何一个。”泽诺·吉瓦说得很慢,它的眼神不住地望向水晶茧中的二人,声音也逐渐飘忽起来,仿佛母亲的呢喃,“我知道他们总会回来的,我的第一份和最后一份‘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