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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理论

    “我去找父皇理论,要求那个妃子向我母亲道歉,他却斥责我目无尊长。就是从那一刻开始,我才明白,我只有得到一种力量,才能保护我的母亲,保住自己的世子之位。后来,我主动请缨带军,父汗立即就答应了。在战场上,我不顾生死,奋勇杀敌,一手带领的军队更是所向披靡,立下无数战功。父汗的赏赐接踵而来。可是,每次打完仗回到军营,对着天上一轮苍黄的月亮,我却分外想念我的母亲……”

    他说到这里,眼睛里盈盈闪过一点光亮,声音也有些暗哑。夜晚的凉风吹过,听在耳朵里,竟然有一些凄楚。

    “一年前,我还在战场上,却突然接到了母亲的死讯。‘宫中只数赵家妆,败雨残云误汉王,惟有知情一片月,曾窥飞燕入昭阳’。就是因为我母亲作的这首诗里,含有‘赵惟一’三个字,我的叔父就向父汗进言,污蔑我的母亲和伶人赵惟一有染……”

    他停了下来,恨恨地捏紧了拳头,骨节碎裂般根根作响。隔了好半天,才渐渐平息了怒气,继续开口。

    “其实,那一次的战争,我遇上了平生以来最大的对手。就一个将军而言,萧别确实不错!

    你不会明白,碰到和自己旗鼓相当的对手,是一件很奇妙的事。孤独的高手会很高兴,因为赢一帮白痴并不值得骄傲;而高手对决,就算输也仿佛是输给了自己,并不耻辱。只是,很可惜,那场战争只能有一个胜利者。否则,我们会很高兴做彼此的对手……”

    这一段叙述,好像和前面有些接不上,我看着他有些失落的眼神,也不敢开口相问。事实告诉我们,有时候激怒别人,吃亏的只会是自己。

    “那一仗我们足足拼了两个月也不分胜负,可是一接到母亲的死讯,我就立刻鸣金收兵,匆忙从战场上赶了回去。谁知,半路上,却中了萧别的埋伏。我因为急着赶回去见母亲最后一面,无心恋战。那一次,我输得很惨,二十万生死与共的弟兄,只剩了一半……”

    说到这里,他站了起来,紧紧闭上了眼睛,仿佛还没有从那场战事失利的阴影里走出来。晚风吹散他的鬓发,和着毡帽上的佩带猎猎作响。

    我恍惚觉得这一刻的阿史那岚变成了另一个人,不是叱咤风云的突厥世子,也不是穷凶极恶的匪首,只不过是个伤心的男子。

    他也会伤心么,我不信,却又分明在他眼里看到了深浓的悲哀和凄凉。

    “我以为我能见到母亲最后一面,可是,我回到汗宫,才知道,我的母亲已经被‘裸其尸体,裹以芦苇席’凄凉地送回了文家。

    因为是罪妇,丧事不得操办,更不得进入祖坟,只是草草地埋在了乱葬岗了事……我扒着坟头哭了一天一夜,指甲都刨没了……”

    一丝水雾在他漆黑晶亮的眼睛里氤氲开来。我心中顿时揪紧,仿佛清晰地看见了那可怖的一幕,看见绝望疯狂的少年,在荒冢前发出凄厉的哭喊。

    “灾难还不止这些,我的叔父竟然向父汗进谏,说我‘逆子误国,理当问斩’。虎毒尚且不食子,可是我的父汗,竟然听信谗言,要杀我……”

    他眼里的那一点晶莹终于坠落下来,直直砸在我的脑袋上。我没有抬头看他的脸,因为没有人会希望别人看到自己的狼狈。不知道为什么,面对这个泫然泪下的男子,我突然想给他留一点尊严。

    他缓缓蹲了下来,重新又坐回到地上,犹豫了一下,转身抱住我,把头埋在我的肩窝里,像个孩子一样哭了起来,哽咽着说:“我那样努力,他都看不到……这些都不要紧,可是,为什么那样对待我的母亲……她只是个柔弱的女子,死的时候,才三十八岁……”

    这样突兀的一个拥抱,让我一下子愣在那里,半天没动,只觉得肩窝里立刻就多了一片温热的湖泊。天上的月华好像都融化了,和着他的泪水,缓缓从我心上淌过,浸得心底一点点绵软,透出隐约的酸涩。

    阿史那岚依然伏在我的肩头,似乎已经僵化为石。他紧紧攥着我的手,手指冰凉,没有一丝温度。

    “我所珍惜在乎的一切,从那时候开始,都化成了灰烬。从此没有国,没有家,没有母亲。我成了一个孤魂野鬼,被收押在天牢,哪里也回不去……我的部下得到密报救出了我,带着原来的一帮弟兄,拥戴我为少主,誓死为我复仇……”

    他收起刚才的泪水,眼中闪动着妖异的癫狂,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高亢,“我一出大牢,立刻就冲进皇宫杀死了以前欺负我母亲的那个宠妃。我恨我父汗的昏庸,可是却不能狠下心杀了他。

    侍卫很快围上来,我们一路逃出宫外,去了我叔父的府上。他跪在地上苦苦地哀求,告诉我,一切都是萧别的主意。我的母亲是我唯一的死穴,只有利用她才会让我失措慌神,萧别才有十足的把握获胜,而一直觊觎政权的叔父才可以除去我这个眼中钉……我当然没有放过那个老家伙。一刀下去,鲜血溅了我一身……

    可是,萧别,枉我敬他是条汉子,行事竟然如此狠毒……所以,只要能为我的母亲复仇,我什么都愿意做&死她的人,必将付出惨烈百倍的代价!”

    他脸色苍白,双目通红,满面狰狞之色。

    我无言以对,泪水却渐渐涌上眼眶。不仅为他,也为自己。

    这么一个人,自小背负一身伤痛,苦苦寻求一线温暖却还是失去了唯一能给他温暖的那个怀抱;满怀仇恨,又不能杀了自己的亲身父亲,一个世子,就此孤苦无依四处流落。然而,他的恨,他的仇,却全部指向我以前的恋人。而我,已经成为他复仇的棋子。

    这个故事结束以前,尤其是刚刚他伏在我肩头痛哭的那一刹那,我还抱了一线希望,觉得就算没有人来营救,他也可能不想伤及无辜,就此放了我。现在看来,如果没有人来营救,他八成就会拿我泄愤吧!

    如果没有人来营救,我的结局会怎样?我不敢去想。

    又坐着马车走了几天。离玉门关越近,我心里越忐忑不安---当我离开了天朝,等待我的将会是什么。真的会有人来救我么?

    一路上,只有阿史那岚跟我单独相对,倒也相安无事。两个车夫在前驾车,其他人跟随在后面的马车上。每次停下来歇脚喂马,都会有人寸步不离地跟着我。我处处留心,却连示警求救的机会也没有,更不必说伺机逃走。

    眼看一天天往北行去,气候渐渐变冷,玉门关也渐渐近了。

    青海湖上空,长云弥漫;湖的北面,横亘着绵延千里的隐隐雪山;越过雪山,是矗立在河西走廊荒漠中的一座孤城;再往西,就是和孤城遥遥相对的军事要塞---玉门关。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王之涣先生的一首《凉州词》,那悲壮苍凉的情绪,曾经引发了多少人对玉门关这座古老而神奇的关塞无尽向往。

    这座关隘,凝结了太多血泪和传奇。我曾经无数次在皇舆江山图上,看过这个地方。想不到,当我真正来到这里,却是这样的情形。

    玉门关,俗称小方盘城,相传因和阗美玉经此输入中原而得名。在河西走廊西端的敦煌境内,是丝绸古道西出敦煌进入西域北道和中道的必经关口,自古为中原进入西域之门户。

    玉门关名称的来历有一个传说。

    相传丝绸之路畅通之后,西域诸国的商队络绎不绝地经此入关。于阗国的特产“和田玉”也源源不断地经此运往内地。于阗国王为换回中原王朝的大批丝绸,派了官兵,专门押解运送玉石。官兵押运了几次后,就出现了怪事---驮运玉石的骆驼一进城就口吐白沫,昏迷不醒。押运官对此束手无策。

    一个拉骆驼老人告诉押运官:“骆驼入关生病,事出有因。咱们长年途经此地运玉石,从未祭礼关神。再不祭祀,恐怕下一趟也要生病。”押运官问:“依你之见,如何才能消病除灾,确保人畜平安呢?”老人说:“用上等玉石,在此城关门上镶嵌一圈,这样关楼就有了光彩,关神也就高兴了。”押运官按老人的建议办了,骆驼灾病果然消除,平安到达了长安。关城因为城门砌了一圈闪光的玉石从此就称为‘玉门关’。

    始自西汉武帝设立之后,玉门关,历来就是此后建立的的各个王朝在河西走廊西部的重要关隘。

    及至天朝,它的地位愈发重要。

    若是太平年间,玉门关,驼铃悠悠,人喊马嘶,商队络绎,使者往来,一派繁荣景象。若是碰到战乱,玉门关,北拒吐蕃,西防突厥,就会成为两军恶战的修罗场。

    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连春风都度不去的玉门关,我一旦出了那里,还能回来么?

    过关的时候,我和纹箫又一次被关进了那个特别设置的夹层里。一起进来的,还有那个都将军,拿着刀死死地抵在我们的腰间。连呼救的机会都没有,我立刻就绝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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