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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阴冥鬼火

    夜雨下得慵懒,夹裹而来的寒气却锋利如刀刃。

    岳无衣打了个寒颤,挠了挠发凉的鼻尖,犹豫道:“那……这尸首……”

    问这话算是经常打扫战场落下的毛病,搁在这会儿有点多余。

    “活着既然有人雇他们来,死了自然也会有人带他们走。”

    诸允爅这话说得慢悠悠的,言语里提及生死也平淡。他这人里外向来分得清,在军营里摸爬滚打的经历曾血淋淋地烙烫在他过去的年岁里。

    对敌人的生死太过惋惜在乎,就是在自己的头顶悬了把随时会掉落的刀,掉下来会要命。

    岳无衣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点点头,鼻子就痒,屏着气儿缓了好半天,又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喷嚏。

    “啊啾!!”

    诸允爅正四处张望勘察地势,被岳无衣突然的动静吓得瞪圆了眼睛。转头瞧见少年郎温吞吞地抹掉快流到唇边的鼻水儿,诸允爅有点儿嫌弃,不过没说出来,毕竟在这儿受冷挨冻万般缘由都出在他身上。

    诸允爅转身,将扇子扔到岳无衣怀里,漫不经心道:“拿着,挡雨。”

    岳无衣谄媚的傻笑出声,捧着折扇先媳了半天。

    三年前镇虎军大战告捷,诸允爅率精锐疾行回京述职。休整时日恰逢生辰,送到肃王府的礼单多得摞摞儿,最上边儿的锦盒装的就是这把扇子。诸允爅自幼多与军旅之人来往,压根儿不晓得这扇子的金贵,到手翌日便险些拆了它烤鸡腿吃。亏着昭王诸允煊及时赶到,带了坛好酒来给自己一母同胞久未团圆的弟弟庆生,这才救了这顶好的物件儿一命。好歹是没枉费昭王殿下亲自去梁老先生住处登门拜访,为自己弟弟讨来这把扇子的心意。

    诸允爅对这种一打眼儿就像是凤毛龙甲的物件儿没什么兴趣,不过念着是兄长所赠,且这金丝扇面可抵利刃才带着,只当是件趁手防身的兵器。

    岳无衣知道这折扇值好些银子,却也只是闻得到金贵的味儿,瞧不出其中的好处,媳够了就抖开扇面举在头顶,跟在诸允爅屁股后头一步三停。

    通往广宁府的官道只有一条,自南向北一马平川,周遭除了这片长在矮坡上的树林子,没别个能藏身的地方。方才为解性命之忧,诸允爅无路可选,只能同岳无衣将黑衣人引到树林深处。可这会儿脱了险,两人反倒被这密密匝匝的树和坑洼不平的路纠缠住了去处。

    说得简单直白些……就是走丢了。

    肃王殿下自诩是位曾率数万大军日夜奔袭的骁勇之将,辨别方向的能耐倒是有。可密林当中的小径早就被十余年恣意生长的苔藓和淤泥遮掩覆盖,身处其间,望不见天,瞧不清地,走着走着就鬼打了墙,绕着圈子直犯迷糊。

    岳无衣这会儿倒不惦记找不找得到路。少年郎今日清早只囫囵塞了两个有菜没肉的素包子,此后便被那几个倒霉催的黑衣刺客纠缠住了心思,到现在米水未进。少年还在抽条,消耗得本就多些,这会儿喘平了气儿,肚子里就敲锣打鼓的开始抗议,叫唤起来没个消停。

    拍拍不争气的肚皮,岳无衣眼睛一转,想起贵妃娘娘临行前给自家主子和他一人准备了一份混嘴的蜜饯。他的那份儿出门三天就吃光了,齁得牙疼了许多天。他家主子不爱吃甜,估摸着应该还剩下不少,可以拿来先垫垫肚子。

    “殿下……”岳无衣在一棵长得尚且周正的树下寻了个还算干净的断碑头子,略微一扫就一屁股坐在上面,把背后的锦缎包袱捞到身前,摸着黑一通乱翻,“咱歇会儿再走吧,总这么转圈儿也不是个办法。”

    “……”诸允爅先没吭声,算是默许小副将的话,步子放缓了些,朝着暗淡的远处眺望,隐隐约约瞧见了个朦胧的光点,像是灯笼,眯着眼再一瞧却什么都瞧不见。

    诸允爅当是自己眼花,晃晃脑袋作罢。回头瞧着岳无衣还在包袱摸来掏去,便笑:“先前你吃甜吃得牙疼,途经义州的时候,蜜饯都给那些逃难的孝拿去分了。”

    岳无衣闻言,亮堂堂的神情一下子就蔫儿成茅坑里的草纸。又不死心地翻了翻,末了毫无收获地靠在树干上唉声叹气,有一搭没一搭地踢着脚底下的另一截儿断碑:“义州灾情严重得很。夏季旱得土地开裂,入秋数日大雨,浇垮了那么多屋子,可朝廷竟是一张义州的折子都没收到……反倒是广宁府,报了数万灾民的数,不算灾粮,光是赈灾款项就讨了十余万缗。那赵谦来赵知府如意算盘打得倒响,几万缗的灾款兑成麸糠,打发自南向北的灾民凑合了事,余下的钱粮要么收进自己的口袋,要么上下打点,买通官路,到最后,八成也是进了秦……”

    诸允爅淡淡地瞥了岳无衣一眼,示意他话到此为止。

    尚无真凭实据的事于为官者是忌讳。岳无衣年纪尚轻便有所建树,日后定是要以武将身份立于朝堂的,须要懂得直言贾祸之理。可少年郎嘴总没个把门儿的,诸允爅听了也就作罢,却不得不提醒。

    “这附近又没人……”少年郎怏怏地嘀咕了一句,抬头见自家主子眼神儿还搁在他身上,这才觉出逾越。嘴上不说,但心里还是火燎燎的,脚下用力,愣是将那半截儿石碑从淤泥里蹬了出来。

    石碑上有字,被泥土糊得严实。岳无衣揪了一把野草杆折在一起,抱着包袱蹲在地上,不依不饶地戳着淤泥撒气。

    诸允爅知道他有股子驴脾气,便轻声一笑:“离开京师那日温大哥不是还嘱咐你‘处世戒多言,言多必失’,怎的刚走不到一个月,都忘了?”

    搬出“温大哥”的名号对付岳无衣的脾气顶管用。

    这“温大哥”姓温名如玦,是诸允爅已故恩师温仲宾的长子,官至户部尚书。此人尚未而立,行事却沉稳妥当,算是岳无衣的“文先生”。少年郎闹孩子脾气的时候旁人天招儿没有,独独温如玦的话他最听。诸允爅得知,自然总拿温大哥压着他。

    少年郎捏着野草杆顿了片刻,不哼唧了,描着石碑刻字的大致轮廓轻轻刮蹭:“温大哥还说此行艰难,让殿下多带些人手呢,您不是也没记着么?”

    诸允爅当下一顿。被岳无衣提起这事儿,他心里多少也有点儿后悔,嘴上却狡辩:“深入敌营自然要是精锐。况且肃王府的兵都是打硬仗的,若是折在那些诡谲之事上,那才头疼。”

    岳无衣抠掉被雨水浸润松软的淤泥,总算看清了断碑上的第一个字。

    是个“故”字。

    “殿下总不会一直待在北境,王爷的架势总该是有的。宪王殿下还未建衙呢,出趟宫门那阵仗都摆了小半条街。自应天到广宁如此迢迢,您就带了我一个,一路骑马奔袭,累得那顶好的马都病在半路。如今倒好,走着赶路,还被贼人盯了一道……您这钦差王爷也未免太寒酸了。”

    岳无衣扔掉手里的野草,把包袱摘下来挂在树底下那截儿断碑上,又将折扇搁在当间,反手摸到匕首,抽刀离鞘,琢磨着瞧瞧另外一个字。

    少年郎絮絮叨叨个不停。诸允爅没理他,背负双手慢悠悠地踱步,不知是被藤蔓还是朽木绊了一下,只听见“嘎达”“嘎达”的踩折了些细枝似的东西,趔趄了几步方才站定身子。

    这林子里连风都凉得瘆人。诸允爅又隐约看见那光点飘忽来飘忽去,时明时暗地似乎比方才近了些许,一揉眼睛却没了踪迹。

    诸允爅有点儿犯怵,虚空地在正拿匕首抠字的岳无衣背后招了两下,而后指着前方:“无衣,你刚才看没看见,那儿刚才……好像有光……”

    “鬼火吧。”岳无衣没往心里去,下意识地回话:“这树林难免会有些动物骨骸,星星点点的光不稀奇。”

    “那……鬼火会浮在半空么……”诸允爅回身,视线搭上岳无衣抬起的眸子,在腰间比划了一下,“大概这么高,一会儿亮,一会儿灭。”

    两人面面相觑的茫然了半晌,登时没了话。

    游蛇般的凉风卷起叶片上坠落的雨滴钻进岳无衣的领口。

    少年郎没来由地觉得脊背发凉,握着匕首的手腕随着他轻微的动作顺势发力,断碑上的泥便剥落下来,虎纹匕首一歪,“咣啷啷”地磕了几下,砸在湿软的地面,没了动静。

    岳无衣定睛一瞧,“故父”二字分明可见。

    ——合着他刚才一屁股坐在了人家坟头上。

    诸允爅离岳无衣挺远,看不清碑文,见少年郎呆愣在那儿更是好奇,朝着他的方向迈了两步,脚下便“嘎达”“嘎达”又响了两声。

    岳无衣耳廓一动,登时窜起身,一掌推得诸允爅险些跌了跟头。

    “别动!”

    少年郎这一嗓子喊得没大没小。诸允爅被他吓了一跳,稳住身子刚要发作,却看岳无衣自泥泞里抠出方才被他踩折的“树枝朽木”,扯了把野草蹭掉秽物,稍加打量评判,直直地递到他眼前。

    “根据我的经验……嘶……应该是人骨,估计是被野狗刨出来的,有些年头了。”

    诸允爅无言,忽而了然——这兜兜转转走了一路,脚下的枯枝朽木,路旁的断石土坡,原是该出现在坟冢里外的阴冥之物。

    岳无衣霎时起了一身的起皮疙瘩,急忙忙扔了手里的断骨,捡起匕首捏在手里,悄么声地朝着诸允爅挪了一步:“殿下……这林子……不会是个乱葬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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