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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欲隐锋芒

    广宁府人杰地灵,位处要塞,府衙建于首县城中央,规制宏伟,肃穆威严。此地向北均是卫所,军户之地少有集会,故而广宁商贩贾货尤为亨通顺遂,人喧如沸。

    除却定期的市集和郊外的草市,城中东西南北四街沿街商铺鳞次栉比。虽清晨时分只有寥寥数家开门迎客,可到了晌午,四条街面青石路旁处处商肆大敞笑脸迎客,街上摊贩吆喝声此起彼伏,好不热闹。

    城中晓市数东街开得最早,各式粥点汤面馅饼馄饨,城郊农家新摘的菜果,城西杨柳河里捞上来还乱跳的活鱼,挤挤攘攘地摆了大半条街。街面上香气氤氲,掺杂着烟火的味道,弥漫在夜雨后湿凉的长道。

    宋来音顶着两个睡得零散的小揪揪,坐在前堂那块儿被磨得锃亮的树墩子上晃荡着两条小短腿儿。小手隔着好些层桑皮纸,捧着油乎乎热腾腾的馅饼,聚精会神地看着言归宁背汤头歌给她听。

    “上次背到哪儿了?”

    “七宝……”小丫头脚丫子在树墩儿上磕磕,“七宝什么的。”

    树墩子是杨謇当年送给言归宁药铺的开张大礼,说是哪位大师打造的“根雕”,可看起来就是光秃秃的一个树墩儿,连支根杈都没有。言归宁嫌弃得要命,但又实在挪不动这顶敦实的木头,索性把它扔在那儿,被杨不留当作板凳,一坐就是十多年。

    杨不留现在偶尔会坐树墩子上碾药,其余的时候都归宋来音坐着玩儿。

    “七宝美髯丹。听着啊……”

    七宝美髯何首乌,菟丝牛膝茯苓俱。

    骨脂枸杞当归合,专益肾肝精血虚。

    言归宁单手抱着粥碗,捏着勺子的手伸到来音跟前,翘起小指把孝儿嘴边儿的油揩下来,抿嘴犹豫了片刻,末了还是蹭到小丫头已经油渍麻花的旧衣服上。他见孝吃得挺香,又念叨起广宁府特产馅饼的滋味好处:“我跟你说,李婶儿做馅饼的手艺虽好,可跟那百福楼的李大厨一比,还是差了点儿火候。李大厨做的馅饼可是咱广宁一绝,选料是相当的讲究,非得肥瘦相间的猪牛肉鸳鸯馅,温水和面静饧,秘制的香料水调馅儿,包实压好的圆饼用文火慢慢地煎烤,啧啧啧,那香味儿,飘出一条街……下次带你去啊。”

    “好懊啊9有不留!不带老宋!”

    小来音吧唧吧唧嘴,手上捧着饼不好乱动,就晃了晃腿儿,鼓了鼓两只小脚丫。

    言归宁看着孝儿坐在树墩上笑眯眯的表情一时晃了神,而后也笑,拍了拍她的头顶。

    小丫头鬼月初刚过了四岁生辰。她娘亲在她一岁那年就患病离世,同年杨謇莫名送命,她爹宋铮为他师父一事四处奔波,一门心思都在查案上。因着她自幼体弱多病,三年来几乎都是言归宁这边在顾着。小丫头是个小人精,懂事又通情,还无师自通会点儿溜须拍马的把戏,也说不上是感念言归宁和杨不留待她的好,总之最懂得哄人开心。

    宋来音高高兴兴地啃了半张饼,药铺门口突然冒冒失失地跑进来个十五六岁年纪的小丫鬟,眼睛长在脑瓜顶,进门也不看路,被门槛结结实实地绊了个跟头,手里举着写了药方的单子,叽里咕噜地扑倒在端着粥碗的言归宁跟前。

    这小丫鬟这一跤摔得可够结实,“诶哟哟”了好几声都没爬起来。

    言归宁被她吓了一跳,回身撂下碗,没扶人,倒像是嫌这丫鬟扑起了地上的灰土,紧先把木墩儿上的宋来音抱起来摆得远一些,这才踱回来,抽出她手里的药方子扫了两眼,不紧不慢地朝后嚎了一嗓子:“闺女!抓药!”

    白日里连接前堂后院的门大敞着,门上只挂了一条靛青色麻布面料的帘子。杨不留正在小院里烘药,隔着布帘子也喊:“可是急症?!”

    言归宁确认似的捏着药方子又瞧了几眼:“不急!可别烘坏了我上好的金银花!”

    没等杨不留应声,趴地上那小丫鬟就吭哧吭哧地站起来,可劲儿拍打衣裳上的尘土,小圆脸扬起几分不悦的神色,说话不大客气:“你这卖药的怎么这么没眼力?!看不出我急得很吗?你说不急就不急了?!我家少夫人还等着喝药治病呢!”

    小丫鬟开口就连珠炮似的嘟噜了一大串儿,一下子还真唬得言归宁一愣。眼瞧着她匀了口气打算再补几句,宋来音圆溜溜明亮亮的眼睛立刻转了一圈儿,边看热闹边抽抽鼻子,大力的咳了几声。

    言归宁顶见不上这小丫鬟没大没小的脾气,听见小来音咳嗽更窝火来劲,开口阴阳怪气的:“哟,急啊……有本事去别处抓药啊,在我这儿就这规矩,急了慢了我说了算,看不顺眼我还不卖呢!”

    小丫鬟登时气红了脸,白净的手指着言归宁的鼻子:“嘿!你这人是卖药的还是地痞无赖?!要不是这一大清早就你家药铺开门,谁到你这破地方来!抬轿子请我我都不来你这儿抓药!”

    杨不留在后院就听见言归宁那副小屁孩招猫逗狗似的语气,实在是不知道该气他为长不尊,还是笑那小丫鬟撒泼找错了人,急忙在他再开口之前掀起布帘走出来——她家这位言先生没理都不饶人的性子在东街算是有名,要是一把火燎起来可了不得。

    杨不留倒是不介意看这俩人掐架——她师父虽说嘴上逞能,可吵完也就罢了,治病抓药从未含糊过。听这小丫鬟跋扈的架势,定是哪位金主似的家里少夫人生了病——这送上门的银子,自然要好好伸手接着。

    跟谁过不去都不能跟钱过不去不是。

    “我看看……当归、黄芩、白术、杜仲……”杨不留单手接过药方,狠劲儿在她师父脚上踩了一脚,听他“嗷”了一大声便弯起眼睛笑,转而顺手在拿袖子蹭了蹭鼻子,袖口上沾得那点儿炉灰蹭了小半张脸:“倒不是我师父无赖,只不过姑娘,少夫人这方子可是柳先生开的?”

    小丫鬟头一次到这儿抓药,有点儿新奇,心想这比她大不了几岁的姑娘竟能掐会算似的:“诶,你怎么知道?”

    “我家这间药铺虽然比不过什么百年老字号,可也在这街面上开了近二十年,不说别的,单看这笔迹,是广宁府内哪位老先生开的方子,我师父一眼就分得清。——我呢,多得认不出,但城里几位名医的笔迹,还是认得的。”

    杨不留拿着药方绕到药柜前:“若是柳先生的方子,姑娘便不必担心,这药方是寻常养血安胎的方子,治的本就不是急症,少夫人怕是原本身子弱了些,耐不住,所以不适的症状才看着紧急。拿了药回去好生安养便可。”

    杨不留稍卷着袖子,细白的手腕在药柜前麻利的忙活着,话音方落,三帖药便均摊在台面上,熟练地打了包,系上细麻绳,递到小丫鬟跟前,欲言又止地挑起眉梢,垂眸带笑,一副纯良姿态又好心地多嘴了几句。

    “只不过……”

    小丫鬟不解:“不过什么?”

    “只不过,这只吃安胎药怕也不好……都说药补不如食补,还是要让柳先生开些适合有孕之人的药膳方子,寻间好的药铺,隔些日子便给她补养补养身子为好。”

    小丫鬟回话倒是爽快:“还寻别的药铺做什么?难不成你这药铺破的连做药膳的中药都没有?不过是跟你师父吵了几句,连生意都不做了?”

    “怎么会。”杨不留目光一转,笑起来:“姑娘想要什么,尽管到这儿来……”

    小丫鬟接过药包,买菜似的掂了两下,觉得没缺分量,这才豪气地掏了一锭银子砸在台面上:“你这药铺里乌烟瘴气的,我才不来呢……”小丫鬟说着,扭头先剜了言归宁一眼,末了微扬着下颏,趾高气昂道:“明日送些适合炖汤的药材到张府来,可不能马虎,样样都要备齐了!这锭银子可够?不够就到府上结算。”

    杨不留心里正财迷着噼里啪啦地扒拉算盘,没大注意小丫鬟说的话。倒是旁边儿给来音擦手的言归宁耳朵登时竖了起来:“你刚说……药材送到哪儿?”

    “城东的张府呀!张府你不知道吗?”小丫鬟白了他一眼,觉得跟他说不清,转而敲了敲台面,跟杨不留嘱咐道:“——记得不是开布庄的那个大张府,是张永言张少爷和少夫人的府邸,你可认得?千万别送错了,我家少夫人不让告诉老爷夫人呢,想是不愿因着身孕被拉回大宅子养胎去……”

    杨不留这次听清了。

    ——张永言。

    以往每每在街头巷尾听闻此人彼事,杨不留总是下意识地蹙眉,即便转瞬便是波澜不惊——可俩人之间毕竟曾有过两相悔婚的闹剧,邻里乡亲没法不去探究这个按理来说本应无颜见人的张家准儿媳,脸上究竟会出现何般令人寻味的神情。

    倒是许久没听闻张家少爷的消息了。

    三姑六婆家长里短地嚼舌根也要有些回应才有趣,那些添油加醋的爱恨情仇在杨不留这儿又换不来矫揉造作的眼泪,况且但凡有人说道些什么,只要言归宁听得,定是见一个骂一个,半分不留情面。如今二人各自安好,也便没什么人自讨没趣,顶多背地里念叨几句,不痛不痒,无人在意。

    杨不留怔了片刻,见那小丫鬟又敲了下台面,方才瞧向意欲开口的言归宁微微摇头,顺势应声,问清了准许拜访的时辰,这便送她出门。

    人还未走远,言归宁在后面就蹦着高儿的蹿火:“不是……闺女?你还真打算给张永言那小王八羔子送药去啊?!”

    这事儿显然触了言归宁的霉头——杨不留赶忙把视线放低,使着眼色跟宋来音求救,抬眼尴尬地笑了笑:“这不是治病救人嘛……再说了,好不容易碰上个大脑袋的主儿,多挣他些银子不就得了……而且就算我坑他的钱,张家少爷也不好意思跟我翻脸嘛~”

    “这是银子的事儿吗?脑子里灌浆糊了啊你!”

    宋来音小碎步凑到言归宁身边抱住他的腿,好赖是稳住了他一半的火气。言归宁搭着小丫头的脑袋,压扁她头顶上两个小揪揪,冷笑道:“呵……当年他们家刚一退婚就八抬大轿满城皆知的娶了这个什么什么万什么?”

    杨不留道:“……万濯灵。”

    “哦对……”言归宁气得想吹胡子,“娶了这个什么什么将军家的亲戚万濯灵当少夫人——然后呢?&得你让满城的百姓指指点点了多少日子?啊?我没把他揍成头猪都是便宜他!他闷声过日子也就得了……这偌大的广宁府那么多药铺,怎的这安胎药就非要到这儿来抓?他不就是故意安排人到你跟前显摆一遭吗?!”

    杨不留一见她师父生气就心虚,说话都没底气:“你也听的出来,那丫鬟是打别处来的,知不知道张家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且不说,人家少夫人生病,万一是一时急昏了头的无心之举呢……况且不止城东,怕是整个广宁府也就咱家药铺里药最全开门最早,不就送个药嘛,也不是杀人放火抢人相公,你这么大火气干嘛……”

    “你可别替他开脱了……”言归宁恨得牙根儿直痒痒,“张永言那个小犊子……别被我碰见,碰见非扒他一层皮!”

    杨不留对于此事向来不甚挂心。青梅竹马比不过物是人非,就此翻过也不失为一桩好事。可言归宁总觉得自己徒弟受了天大的委屈,恨不得追着张永言见一次打一次才解气。

    杨不留心里清楚师父待她视如己出,紧忙给他倒了杯热茶顺气,见他抱着胳膊鼻孔朝天哼了一声,便知他这股火儿撒完了。杨不留嘴里催促言归宁去后院收拾烘干的药材,笑嘻嘻地打着给孝儿洗漱换衣的旗号,捞起小丫头到药铺二楼打探消息——

    “诶,来音,之前有人当着他的面说起张永言,也没见他这么大火气,今儿这是怎么了?”

    小来音换好水绿色的小袄,趴在药铺二楼卧房的窗子上,托着腮朝下望,正能看清东街上人来人往。

    “昨天你出门之后又来了个媒婆,被归宁打跑了。”

    “啊?又来提亲?赶走就得了,还打人啦?”

    小来音噘嘴,也皱巴着鼻子一脸忿忿的模样:“老媒婆给你说的是城北那个王麻子家二儿子的亲事,还是做小的……癞蛤蟆想吃大鹅肉,哼~”

    “王麻子家二儿子……哦,那个死胖子啊……肥头大耳斗鸡眼儿哈哈哈……”杨不留琢磨一会儿想起来王二少爷的长相,当初那胖小子上树掏鸟窝,自己心里也没个谱儿,坐折碗口粗的树杈子摔断了腿,还在她这药铺抓过药,实在好笑得紧:“他那肚子跟快要生了似的,保不齐还是个三胞胎。”

    “所以归宁才生气嘛,总是些歪瓜裂枣的来提亲,归宁不打人不生气才怪。”

    杨不留不大会梳什么精巧的小发髻,给小来音梳完揪揪,左瞧瞧右瞧瞧觉得还凑合,便把铜镜拿给小丫头自己看。

    小来音对着镜子自己摆弄了一会儿,心里满意了,甫又趴上窗沿,低头便瞧见楼下来了一位身着捕头官衣灰头土脸的男子,右手扶腰间官刀,正被言归宁追得绕着药铺门前不大的地方可劲儿跑。

    小来音顿了一下,撇撇嘴,趴着窗大喊:“老宋!”

    宋铮闻声便不跑了,挨了言归宁一扫帚,抬头憨笑:“女儿!”

    广宁府最近诸事纷杂,赵谦来动动嘴,差使得全城的捕快跑断腿。宋捕头既要巡察又要办案,着实分身乏术。

    宋来音看他爹那满脸胡茬的挫样儿,简单地对她爹放养了半个多月一事表示不满,无可奈何地接受了她爹不走心地致歉,和一把被衣襟蹂躏得不忍直视的小野花。

    孝儿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够不到他爹的肩膀,就在宋铮的腿上拍了两拍,转身玩儿去了。

    言归宁给敲碗要饭吃的宋铮端了碗粥,在他后脑勺挥了一巴掌:“多大人了吃饭还敲碗!……掏钱!爷俩儿成天白吃白喝。”

    碗里的粥扒到一半儿,宋铮接过杨不留递来的一小碟酱菜,背手扯下腰间的钱袋丢过去,笑嘻嘻道:“嘿嘿嘿,哪儿能白吃白喝啊,我这不是来给我师妹送银子来了么……师妹,接着!这是这个月衙门补给你的月钱,等再有案子另算,只多不少啊,来音换药的事儿你多费心。”

    杨不留晃荡晃荡钱袋,掂了掂,“放心吧师哥。”

    言归宁咋舌,“你闺女可半个月没回家了,灭门那案子到底有没有个准儿?你们官府放着个杀人犯满街跑,什么时候能抓住啊?”

    宋铮呼噜完粥,就着茶水把酱菜也吃了个干净,“刚才先回了衙门一趟,那书呆子刚醒,正准备问问他呢,也不知道他看没看清凶手的长相。”

    杨不留垂眸,蘸着洒出的茶水在桌面上写画,“都说这几日小偷小摸抢钱砸摊子的都被逮进知府大牢里,最近又没别的凶案,抓了那么多人,让梁秀才去认一认不就得了。”

    “是啊,别的线索也没有,只能先认人……咱广宁这位知府大人啊,可是怕出事,恨不得下令把全城看着不顺眼的都抓起来……”

    杨不留撇嘴不做评价,在桌面上写写画画,停顿片刻又抹掉水迹。

    “抓的人多也不见得这凶手就在牢里……”

    “不至于吧……当时救下梁秀才,是他亲口说的:快去抓贼……说完就昏死过去,衙门这帮哥们儿因为他这一句话可把广宁府里偷抢盗窃的都抓了个全乎,连在大街上耍流氓都抓了……这要再抓不到,那可就……”

    宋铮说着,歪头去看他师妹比比划划写了啥。近两年广宁府偶有凶案,因着男女之别,稳婆又多半不爱接死人的差事,故而杨不留时常协助衙门检验女尸。她脑子挺灵,倒是时不时地能给他们官府破案提供些线索。

    宋铮抻着脖子看了半晌,还未看清就被杨不留连水迹都抹了去,正欲开口询问,离得老远便听见小捕快咋咋呼呼地大喊,恨不得整条东街都是他那副大嗓门——

    “杨姑娘!”

    “杨姑娘!”

    “不好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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