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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六章 披风

    天色已晚,故而邵北城和容钰当晚并未正式见管事、嬷嬷们,邵北城与众人寒暄了几句,容钰则只打了个照面便去往上房梳洗就寝。

    这上房虽在庄子里,可因着主家要来,早两天便有下人先行前来,安顿好了住处。

    故而容钰上榻后,并未觉得有何处不适。

    可或许是处在不熟悉的环境中,又或许是两辈子第一回睡在庄子里,尽管寝具都是用惯了的,枕边也是熟悉的人,容钰却久久难以入睡。

    邵北城便耐心地轻抚着她的背。

    容钰过了许久才想明白此处的不同。

    京都城是大周乃至四海最繁华的都城,燕云城也是西北名城,入了夜也少有万籁俱寂的时候,总是间杂着打更声、晚归人的马蹄声、酒鬼的醉语……

    这里是乡间,夜晚安静极了。

    容钰不禁就想起了一些从前的事。

    她幼时没心没肺,总是睡得格外沉,用小沈氏打趣的话说,是“打雷也震不醒”。

    前世,她长成后经历曲折、诸事不顺,亲近之人也逐渐离散,渐渐地便难以安眠,常常须得买醉才能浅睡半夜。

    在那些浅睡里,她做过许多光怪陆离的梦,大约那些梦也都并不怎么好,她从梦里醒来时眼角常带着泪痕,只是梦过无痕,那些年她究竟做过些什么样的梦,如今早已无从忆起。

    唯一清晰的梦,是她满心愧悔地跪在一位少年将军身边,那位将军生得很清峻,身上的乌金甲也很威风,只是,他身上插满了箭镞,眼眸也始终紧闭着,并不能听到她的道歉。

    他已经死了。

    上辈子,她任性妄为,害人害己,仔细算起来,委实亏欠了许多人,可与她无冤无仇却仍为她所伤之人,仅有他而已。

    所以这回,尽管她并没有做上辈子的荒唐事,尽管她后来还救了他的性命,她却总是难以释怀心底对他的愧疚。

    倘若你曾做过一件不好的事情,因缘际会,那件事被掩去了,没有人知晓你昔日所为,那么,你就可以心安理得、若无其事吗?

    容钰觉得,不可以。

    尤其是,在她知道火狐披风是他赠她的之后,心里的愧意就更深了。

    上辈子,端王赠容滢白狐披风后,她羡慕不已,无遮无拦地念叨了一个冬天,却不知,因着那些念叨,转过身受了容府的下人们多少耻笑。

    无非是,笑她没有自知之明、痴心妄想……

    这回,端王依旧赠了容滢那件披风,她在人前一句不恰当的话也不曾说,只是如容府其他人一般,得体地夸了那披风几句,再夸几句端王有心、二姐姐好福气之类的话。

    那个时候她并不知道自己此生前路如何,想过出家,也想过厚颜留在容府、帮衬母亲,唯独不曾想过自己能有一段如意姻缘。

    她前世做了大半辈子如意姻缘的梦,最后落得下场凄凉,可见把后半生寄托在如意姻缘上委实不可靠。

    道理虽然想得通透……

    可是,寒夜孤枕时,她心底也难免感慨。

    她不羡慕二姐姐,只是有些感慨人生际遇造化何其悬殊……

    她也安慰自己,二姐姐固然有端王赠的白狐披风,可她也曾有大姐姐赠的、更媳更难得的火狐披风。

    这回,大姐姐最初嫁入了邵府守节,她也不曾表露出对白狐披风的欣羡,所以她本以为,这一世自己定然是收不到火狐披风的。

    一件披风并不打紧,再媳的披风,也比不上赠她披风之人的心意。

    可这一世,她依旧收到了火狐披风。

    四年前的生辰夜,邵北城郑重地捧着一个锦盒送给她,说:“邵家亏欠容大小姐,我问容大小姐能做些什么补偿一二,容大小姐说……”

    “她说,她生母早逝,父亲康健,继母宽厚,胞弟聪慧,虽皆挂怀,然并不切切。”

    “唯独有个三妹,懵懂无知、孩童心性,委实令她放心不下。”

    “她还说,她出阁后,容府恐怕就没有人纵着那个小姑娘了,那个小姑娘少不得要吃些苦头,还说,她也不会开口请托我照拂那个小姑娘一辈子、令我为难,只是请托我,若那个小姑娘有什么小心愿,帮她实现一二,若她将来受了什么委屈,帮她出出头……”

    容钰至今犹记得邵北城彼时低沉的嗓音,如音色绝佳的胡琴,他说,“钰儿,容大小姐样样都好,就是品行太君子了些……”

    “她应当直接托我照拂你一辈子的。”

    “幼时祖父便教我和哥哥们,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

    “邵家没有贪生怕死的儿郎!”

    “我不怕死,只是不忍负你……”

    “你自来便对我青眼有加,若余生不能相伴……”

    “罢了,不说这些,继续说这披风,有一年小戈说你想要件火狐披风,我便向一位游商定了一件,其后数年那游商杳无音信,不曾想,今年突然送来了这披风,道是火狐皮难得,他好不容易才集足了皮子。”

    最后,他心满意足地说,“万幸没有错过你的生辰。”

    容钰慢慢打开锦盒,盒中火狐披风灼灼,明烈如火。

    她便知道,上辈子,也是这样的。

    身戴重孝、背负家国重担的少年孤身前往西北戍边,侯府后宅里不知人间疾苦的草包小姐却巴巴地眼热一件狐皮披风。

    这回,九岁的她曾问他,“忠良黄沙埋骨,奸佞加官进爵……将军,即便是这样的朝廷、这样的人,你也愿意舍命守护吗?”

    彼时,他是什么心境呢?

    上辈子,小春江边父兄遗骨犹在,他孤身守城的时候,得知京都城里的贵女心心念念的不过是一件衣裳,他又是什么心境呢?

    可两辈子,他什么都没有说,没有指责,没有气馁,只是默默地守着边塞。

    甚至,还花重金给那个不懂事的小姑娘定了件披风……

    上辈子,那披风在好些年后才送到那小姑娘手里,成了她枯寂残生里最后的绮丽念想……

    失眠的容钰躺在宁静的乡间,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想到了这件事,只是,想着想着,她觉得自己的心都要碎了。

    她突然就较真起来。

    他说,她自来便对他青眼有加。

    是因为她初见他时的怔愣?还是她数次表意不明的话语?

    总之,他生出这样的误会已经很久了。

    可是,她并非自来便对他青眼有加……

    她只是,自来便……愧对于他……

    非常地,愧对于他。

    再这般含糊不清下去,她只会越来越愧对于他……

    容钰想到这里,把心一横,抱紧邵北城道:“夫君……”

    “北城……”

    “我其实,不是自来便对你青眼有加……”

    “我没有你以为的那样好,当不起你的厚爱,也当不起祖母的照拂。”

    泪珠无声而落,容钰说出了埋在心底两世的忏悔:“北城,我很对不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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