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人生如戏
又挨了五儿一下,我只好照这些天教的跪下谢恩。
五儿把一直戴着面纱没露出过容貌的侍女屏退,递给我一幅碗筷,教我把菜自己先一一试过,确定没有毒之后再分别用太后和皇子的筷子夹了端给他们品尝。我已经知道了试菜这一套,不情不愿地拿起那副沉甸甸的银筷子。
盘子里的那些东西不像吃的菜,倒像是摆着好看的。离我最近的是一个盘子里用苍绿的黄瓜皮摆出藤叶的形状,用南瓜雕成几大朵黄灿灿的花儿,看着就想起夏天爬满墙的瓜架。我刚要拿银筷子去夹一朵黄灿灿的南瓜花儿,五儿又捅了一下我的后背,小声提醒说南瓜花里面盛的那几小朵蘑菇才是吃的东西。
我瞅了瞅那几朵蘑菇,哪里够人塞牙缝,就夹了最小最皱的一朵放进嘴里。牙齿一嚼,厚韧的蘑菇里冒出一股鲜却烫人的汤。我不敢嫌烫,赶紧夹了一筷子凉菜冰着舌头。
桌子上有十几味菜,不知道尝到什么时候是头。可是试着试着,我就目瞪口呆,常见的菜干、茄子、豆腐在外来的厨子手里竟然能做出这样的味道。直到五儿再次捅我,我才慌忙拿起太后的餐具。
“哈哈哈,真是个实心眼儿的孩子,可是哀家年纪大啦,吃不了这么多!珏儿,这一碗饭你拿去吧。”太后还是慈爱又开怀地笑着。五儿狠狠剜了我一眼,自己另拿了餐具来示范怎么给太后盛饭夹菜。太后端着饭碗对皇后和妃嫔们说,在宫里难得品尝新鲜山野风味,吃饭时候要多多思虑农桑不宜,说完自己夹了一块送进嘴里。下面的众位娘娘这才敢动弹。看见所有人吃饭都正襟危坐,悄无声息,我也不敢造次,只专心等着五儿捅我后背,指挥着我添菜舀汤。
我把一碗盛得满到边沿的土鸡汤端给大皇子,他小心翼翼地接过去放在桌上,笑着说:“你不会伺候,自己吃就是了。”说罢卷起袍袖,转脸对太后说:“皇祖母,我来伺候您吃饭!”太后没有反对,还是笑呵呵地说:“好好好,珏儿知道孝顺了!你伺候,哀家一定多吃!”
我看见了五儿使给我的眼色,没敢像平时在家那样放开肚皮,赶紧从近处盘子里夹了几块土豆红薯,端着碗低头扒完就算是饱了。太后自己的确吃饭不多,每个菜尝了一点之后,拣清淡的野菜杂粮多吃了几口,又喝了两碗清汤就停了。
她刚放下筷子,就开始一味管别的桌子上的闲事,又是嫌淑妃不给三皇子多吃鱼,又是嫌二皇子不吃青菜。管教完皇子公主们,她回过头对我说:“丫头,别这么老实,吃这烧鹅,夹那腊肉!我们成天在宫里肥鸡肥鸭都吃腻了,你还在长个儿,要多吃点!你瞧瞧你这小薄身板儿!那徐娘子都说,你和长公主一般大,她看着像白嫩水灵一支藕,你就是根黄蒜苗儿,空窜出来个个子。你得多多吃饭!”
其实看着那几盘油汪汪的鸡鸭鱼肉我也心里直痒,但是平时村里节日摆长桌的时候孝子下手抢肉都会挨骂,当着太后和皇子我怎么敢?伺候完太后刚刚端起自己饭碗的大皇子看见我犹豫着不敢伸手去拿筷子,就说:“祖母何必费心?看样子是饱了。”
虽然我觉得自己闻着这满桌的肉香味儿都能再扒上好几碗饭,可是他这么说了,我只敢跟着点头。
不想大皇子说:“若是不想再吃了的话。就到这边来帮我夹菜!”
五儿又狠狠戳了我后背一下,我只好挪过去坐着,他说要什么我就给他夹什么。大皇子吃起东西来虽然和诸位娘娘一样斯文,胃口却比太后好得多,一会要夹鱼,一会要夹鸭,碟子里不一会就摆满了。
可是等他吃完碗里的粟米饭,就向旁边侍女要过茶杯漱漱口,用绢帕抹抹嘴说吃饱了。我为难地看着剩下的大半碟子好菜,就听耳后说:“皇祖母刚刚都教导了,要敬惜一粥一饭,丢了不是辜负皇祖母心意?你都替我吃掉!”他边说边理了理衣袍,特意掸了掸自己的膝盖。
我岂不知道他掸膝盖是什么意思,但还是按下恨意,偷眼望向五儿,五儿又偷眼望向太后。太后大笑着点了一下大皇子的头,说:“好你个珏儿,自己眼睛大肚子小,指使着人家丫头夹这么多吃不完,怕挨哀家的骂又让人家帮你遮掩,回宫定让你父皇打你!”
大皇子这时像犯了错卖乖的孝一样,歪在太后身边涎着脸直冲她笑。
太后一边乐得合不拢嘴,一边故作生气地说道:“还笑,谁人同你笑?!你们姐妹少,哀家看着俊秀女孩儿心里喜欢,才让她留在这陪伴哀家,岂是让你欺负的!不许胡闹了,好好坐正了消食去!”
“孙儿最听祖母的!”大皇子说罢就直起身子,摆出老和尚参禅打坐的姿势,还摇头晃脑地念叨着什么,又惹得太后笑出了眼泪。
太后气息平稳了,回过头对我和蔼地说:“小丫头,我们有‘食不过三’的规矩,再好的菜也吃不多。你别拘束,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吧。看着你们孝子吃得香,哀家高兴!”一听到太后说出“哀家高兴”,五儿就赶紧朝我点头挤眼。见了五儿的眼神,我才敢添了点饭,大嚼起了那碟子里躺着的焖羊肉和烧鹅。
饭菜撤下去,帐篷里很快又重新摆了茶水点心和干鲜果品,太后还又点了几折戏。
担心着全家性命的我如坐针毡,哪里看得进去戏,只在心里催着他们赶快唱完。演到打打跳跳的热闹戏文,我偷看到长公主眼睛里有了亮光,终究是个和我一样大的孩子,难为她成天如此规矩。偷眼观望着她专注看戏的样子,我不禁疑惑:既然太后这么慈爱、这么纵容晚辈,她为何不来太后这里坐着呢?看太后对我们这些村童的态度,不像是只疼男孩不疼女孩的样子,她想出去玩的话,为何不过来朝太后撒撒娇呢?
武生下去,又换上了文戏。旁边的大皇子突然问我:“这出戏你看过吗?”
我摇了摇头,平时肯来我们村子的那个草台戏班会的戏并不太多。
“不知道典故可看不懂这出戏。”他挪动了一下身子。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往常村里搭台演戏的时候,我都是和酗伴在戏台底下乱钻乱跑,跑累了就爬到父亲腿上窝在他怀里睡一觉。至于戏,就是听个声响、看个翻跟头打架的热闹,从没想过懂不懂。
抬头看了看正站在台上慷慨念白的长胡子老生,我突然觉得有些害臊,我明明就是不懂。
大皇子换了个姿势,支起一条腿歪坐着,右胳膊撑在地上,给我小声讲起了这折戏的前因后果。渐渐我也听入了神,现在台上最神气的大长胡子后来竟然蒙冤而死,那个看起来很伶俐的人原来那么坏,那个漂亮夫人的命运其实非常凄苦,那些咿咿呀呀听着费劲的唱词竟然那么一针见血。
“不过最后,活下来的这几个好人还是团圆了。”
“团圆了就好。”我忍不住抬手抹了抹发酸的鼻子。
我再把手放在地上支着的时候,他移动了一下,右手在宽大的袍袖遮掩下按在了我手背上。我忍不住哆嗦了一下,他却用力抓住我的手不让我抽走,脸上若无其事地给我讲起了下一出戏。
“其实这些戏里演的故事,都是过去当真发生过的事情。现在我们眼见的事情,将来也可能被排成戏演给后人看。”他笑着看着我说:“所以总有人说:戏如人生,人生如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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