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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地覆天翻

    我母亲说,自己原来是一个殷实人家的女儿,十六岁时进宫,等到在宫里做了八年事放出来,自己的故乡已经被铁骑踏平,亲人邻里都已经死在战乱之中。迷惘之时,有个老妇人上前搭讪,说看她可怜要收留她,其实是想把她卖到妓院。母亲觉出这老妇神色狡黠,不肯跟着去。那老妇人就喊两个强壮后生来抓她,害得她整个白天都顶着一身烂菜叶,蜷缩在一个菜贩装垃圾的破筐里,躲到半夜才敢出来。虽然逃过一劫,无处可去的她心如死灰,借着月光跌跌撞撞走到河边想投水自尽。这时我爹经过,把她救了上来。

    我父亲则告诉我,他其实不叫李老疤,而是叫黎豹,当年是个小有名气的强盗头目。遇到我母亲之后,他决定重新做人,所以自毁容貌、改名换姓,带着母亲来到了这个偏远的小村。抓鱼那天他带我们躲在林子里,是以为护送皇后来看破庙的军兵中有人认出了当年的黎豹,一送走宫里的贵人就回头来抓他。好在州府县府的官员眼里只剩了修庙这件红红火火的事情,早就默认那个销声匿迹了十几年的通缉犯一定是悄悄死在什么地方了。

    爹不再是我认识的爹,娘不再是我认识的娘,我一路神思恍惚地跟着队伍走近了皇宫。

    辰都比我想象的更大、更热闹。皇宫比我想象的更宏伟、更富丽。我自以为知道的那些人那些事也都和我想象的不一样。

    进了辰都,我知道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我拿自己数年青春换来的那笔银子其实并没有多少,在这皇宫里抵不上任何一个摆件。后来又渐渐知道,皇后那次南巡祭蚕并不被文武百官支持,因为沿路所经的地方都要靠富商贵胄甚至平民百姓凑银子接驾,花费甚巨。无奈我们那个村实在是穷得叮当响,每家都是刚刚能够对付吃穿用度,几乎没有一两多余的现银。唯一的大户也不过是多几间房多几亩地多几头牲口,一年里能比别的人家多吃几顿白面几顿肉而已。就算把全村都抄了家,也不够迎接这么多人马车辆。鸢英卫交给徐大户办事用的那盒金银是皇后的父亲、当朝重臣赵丞相偷偷差家丁送来给自己这任性的女儿补窟窿的。州县衙门也贴补了一部分钱,才够办那场盛事。赵丞相拿来的钱得加倍孝敬回去,所以州官过后想起来要重修鹿庙,好用上面拨的银子和以后的香火钱把当时贴进去的银子都赚回来。

    那天在村里一直微笑着的慈爱的太后在宫里十分严厉,不顺眼的下人说发落就发落,合宫上下包括皇后娘娘都很怕她。

    另外,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坚持要南下祭蚕,并不只是为了出来体察民情,到我们那个荒村看破庙也并不是临时起意。皇后最小的儿子五皇子生病夭折后,她做过一个梦。那个梦里,司蚕女神手里拿着一幅画,画上是一头石鹿背上驮着一个孩子。皇后反复思量之后,认为这个梦预示着自己会再怀上一个天赋异禀、大富大贵的皇子。所以她才决定以去锦城祭蚕的名义寻找石鹿,后来对重修鹿庙的事情也十分热衷。

    然而,事与愿违。皇后娘娘再也没有生养。从那次出行结束直到现在,宫里出生并活下来的男孩子只有先天不足的六皇子。皇上给这个孩子起名“宜璞”,希望这孩子只是暂时把聪明伶俐藏了起来,哪天会像和氏璧一样,凿破石皮大放异彩。可是,六皇子已经长到四岁了,仍然没有显现出一丁点好转的迹象。

    我还知道了那位相貌玉雪可爱、性格文静听话的长公主宜瑶为什么不去太后面前承欢——太后是千分万分地不喜欢她。这位讨人喜欢的长公主曾经宠极一时,刚满十岁皇上就把独门独院的听露苑拨给她居住。自从公主搬过去,听露苑里就经常发生丢失耳坠、打破花瓶之类的事情,上下负责的宫人也经常为此受罚。一天太后在花园赏花,走在路上突然心慌头晕,五儿姑姑一边差小宫女去叫太医,一边自作主张先把太后扶到最近的听露苑休息。这一去正撞见长公主把自己关在侧厅里,甩着太后前天刚赏的翡翠佩,去砸一株传了四代的大珊瑚树。从此,长公主失了太后宠爱,听露苑里也立即被收拾得几乎只剩四壁。

    刚离家和刚进宫的那几天,我都要时不时偷着掐掐自己,看自己是否在做梦——如果现在不是在做梦,难道我十三岁之前的事情全是大梦一场?

    至于让我飞蛾扑火一般赶来辰都的那绿衣少年,也不全是我记忆中的模样。那张脸还是“眉分八彩,目若朗星”,但脸上的神情更多是冷漠阴悒,很少见到笑容。脾气和脸一样冷,偶尔还十分暴戾。

    他并没有认出我。

    不过我倒没有体会到母亲所说的后悔莫及。

    李慕贤的确会为自己的痴心妄想后悔莫及,但是我让李慕贤死了,踏踏实实地当着七六,先学艺当上侍卫,又当上了侍卫头。现在有了内力,出门骑一匹好白马,尽管不是照夜玉狮子。

    李慕贤不得不死。

    当时李慕贤为自己的家事恍惚了一路,到了辰都的城墙下终于欢喜了起来,满心想着能再看见那身水绿袍子和照夜玉狮子马。珏儿虽然没来得及把她拉上马背,可是她自己追上来了。才刚远远望见皇宫的影子,李慕贤就没了言语。当着其他要进宫的女孩子和押送的官差,她不敢让自己哭出来。可是她又害怕现在不把眼泪都哭干净,等到见到珏儿的时候就会忍不住哭哭啼啼的。她不想再在珏儿的面前哭,她要笑着。村里人都说她笑起来好看,她一定要笑着。

    其实走向皇宫的一路上,她的头脑里没有一刻消停,官差们嘱咐的话只听见了只言片语。她在忙着斟酌,敢不敢上前把自己的手塞进他手里,敢不敢要他接着讲当初没来得及讲完的一出戏,敢不敢向跟父亲撒娇一样一头扎进他怀里。

    这样的李慕贤,怎能不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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