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雨中世界
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
面前这大河滚滚不息,奔向前方。倒也正正应了那句“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尘世间哪里的时间都会随着日升月落流逝,此时身着白龙鱼服出游的太子殿下也踏上了回许都的路途,侍女徐身着青碧色的小衫,随便绾了凌云髻,跟在他身后,被这一派山水衬得更加出尘,竟有绝艳之色不知不觉间已是入了行人的眼。
雍州永成,大江边上来来往往的旅人摩肩擦踵,周弘站在一边停住脚步,看着这人来人往,只想等着人潮散去之后便再出发前往自己的目的地。
“少爷,饿不饿,渴不渴?”徐浑然不觉行人的目光,跟在周弘身后好不容易安静了一阵,可又怕主子经受了行船椅之苦,忙着张罗着要在这码头边借来炉子炊具,给他煮一碗凉茶。
“你就别忙了,等回家之后有的是你忙活。”周弘笑骂一句,徐也不听,马不停蹄的借了停泊在一边的船家的炊具,从随身的布包里倒出药粉煮了五六次水,又悄悄地拿银针试了试,才满意的放了茶叶,正式开始为周弘煮她最拿手的凉茶。
周弘也不急,等在一边看她仔细又快活的沏茶,一边的船家看着这主仆两个心里啧啧称奇。
“小少爷是哪里过来的?是第一次来永成吗?”
周弘和善,徐俏丽,那船家也忍不住跟他搭起话来。
“是的,从通州探亲回家,路过永成。”周弘也不拘束,看着徐在一旁沏茶,随口回答。
那船家也是个朴实人,“那公子这一路上可是辛苦了,怎么现在不赶紧进城歇息一会?”
“好叫老汉知晓,现下人多,我们公子喜静,挤不来。”
徐抬头一笑,冰肌雪肤娇俏无比,直把那船家看傻了,眼神直愣愣,似那呆雁一般。
船尾走过来送上茶盘的渔婆见了,不去怒视徐,只是把手放在她家汉子的腰间用力一拧,面上还带着笑容去招呼他们两个。
风吹日晒过的粗糙发红面孔,爽朗的笑意也别有一种美丽。
“哎,就是,就在这床上歇歇也好。”
说着往后方看去,有几分佯装的怒气却也带着宠溺。
两个客人都看得笑了起来。
吃痛不已的船家也笑。痛楚还未褪去,脸上又是笑容,又是呲牙咧嘴的忍着痛,着实是精彩无比。
应当在他们玩笑间,太阳似乎也像是躲在云间发笑去了,天气也不知不觉地转凉,空中阴云密布,豆大的雨点劈头盖脸的砸下来。
周弘自站定之后第一次迈步,抬脚踏进船舱内避雨,那船舱虽不大,但却也是能容纳四、五个人不出问题。抬眼打量,尽管其内物品虽不多,正所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该有的物品却是一应俱全。
徐煮好的茶水清香四溢,不待它放凉,此时趁热饮下也别有风味。
“徐的手艺当真是越来越好了。”周弘放下茶碗,随口夸赞一句,自在地享受着难得的清净。
虽然大雨倾盆,可是雨点敲击大地万物的声音却不显得嘈杂。那是层次分明,悦耳动听,如叩玉珏。
透过雨帘,那小小的船舱之外便是世间百态。因着这突如其来的大雨,那原本拥挤的人群如潮水一般向四周散去,停泊在码头的商船此时还未离开,底舱下积压的雨具蓑衣等物此时尽皆都出手卖给了这些出门在外的客人,也搭载了一批实在无处避雨的游者,大雨中很是赚了一笔。
雨声中一切声音都寂静下来。有人奔跑时不小心滑倒在地,旁边同伴着急的呼唤声并不可闻,惟有伸手搀扶的动作在被雨水冲刷掉颜色的码头显得是分外鲜活。
他们临时落脚的这间船舱狭小,船家此时也并没有再接其他人上传避雨。在雨中的客人们找到避雨之处纷纷落定,呼朋唤友高声喧哗再起之时,这小小舱室里的静谧也就显得尤为可贵了。
周弘靠着那方窗户坐下,静观江河中水花乍放,其内似乎时不时有鲤鱼越波而起,仿佛要直冲龙门。大小船只倚靠在码头边,用绳索铁锚与水下浇筑的铁柱栓在一起以此减缓换风浪的冲击。
码头的选址向来都应该在平缓风轻无浪之处,若是连这里的风浪都那般骇人,那其他地方岂不是……
尽管再怎么闲云野鹤,可周弘心里那根敏感的弦也绷紧了,若是此时江上还有没来得及靠岸的捕鱼小船,那……
悲悯之心顿起,又细细的想了一会,在这里静坐了约半个时辰,占尽清闲的太子殿下敛去了那幅外出游玩富贵公子的模样,一脸正色站起身来便就要抬步离开。
徐一收扔上空中的五个大小不一的石子,倾身问道:“公子可是这就要上岸了?”
周弘拿起船家递上的雨伞,撑着伞,经过专为行走方便铺设的一块木板。
他走的有些椅,伞下人所穿的下裳此时已尽为雨水所湿。伞外,二十步的距离就已经是雾蒙蒙的一片,非得仔细瞪视才能看清些许。
看到此,徐也向船家借了伞,留下几句与几枚银钱,急急的追随着殿下上到岸边,接近近处时,发现主子已不是原来那般含笑,急忙问:
“主子现在怎么这么急?衣裳都湿了。”
少女急促的呼吸声在两把伞撑起的缝隙里明显。周弘没有卖关子,一脸严肃,直接说出自己的忧虑:“这雨要是再下下去,那下游州县的百姓可都不用活了。”
徐本没想那么多,听了周弘的话悚然一惊。岷江水患古来有之,几年几十年,每逢天降暴雨。下游诸州,不知有多少百姓家破人亡,妻离子散,若是再加之那灾后瘟疫,那……
大周开国几十年来虽说不上风调雨顺,通州青州的旱灾频发,可岷江一直都是服服帖帖的压根儿没有出过事。
她瞪大了眼,先是一句“不会吧。”
随即又说道:“那主子是要进永成城里去找渠王爷?”
“不错。”周弘点头,“我方才见这里有人牵着马,你去找几匹过来……”
他说着话的一会儿功夫,十几个打扮利落的精壮汉子也从各个船舱里跳了出来,围聚在周弘四周。
周弘还没有来得及跟他们打个招呼,远处已有不少身着衙役官服的列成一队跑了过来。
他仰头看去,雨幕里那一抹明丽的红色缓缓走进,深色的蓑衣却将那股艳丽冲淡了不少。
“那看起来还是个官呢,怎么穿的这样花哨。”
那人走在最前方,看样子就是永成城里,带领一班着深紫衙役服侍的差官巡街走巷的一方父母官?
周弘也正想着永成城里的那个官员竟然如此见识不凡,正要好好提拔一番,不想看到的却是熟人—周清。
“周卿怎么匆匆至此?”
披着蓑衣的周清一路赶来狼狈无比,可面前的太子撑着一把形同虚设的伞,下裳溅满泥水的样子也没比他好多少。
“回禀殿下,上个月接连的几场雨水已经让岷江的水上涨了不少,这次突降暴雨已经下了一个多时辰,下臣坐在府衙内实在忧心,故而带人来江边瞧瞧。”
即使是在这样的时候,周清还是不忘向着太子行完了全套的礼节。
四周的那些属于皇家的便衣侍卫们也纷纷站到周弘身后,随时听候太子殿下的调遣。
“哦?孤并不知道上个月也下过雨,依卿所见,岷江的水涨了多少,永成南边的莽津还能支撑的住吗?”
周弘也没有问他为何没有禀报上官独自一人就带着这些只能算勉强一用的衙役,转过身看着面前浩浩荡荡的岷江,惊涛拍岸,浪花只做雪花迸溅。
“这……”
周清犹豫了一下,“微臣并没有到过莽津渡口,只是据下游官员传过来的邸报来看,河水若是没有其他出口,怕是只要再上涨十几里莽津渡口就撑不住了。”
“上个月雨水已经比往常多了许多了,那时微臣也曾写过奏折将此时禀报陛下,钦天监也测算过近几个月雍州确实会有不少雨水降下。”
周清一边说着,一边悄悄观察着太子殿下的脸色,但凡看出一点不好来,他都会立即改变话题。
说到底这次可能会酿成水患的灾祸影响的还是下游无辜的百姓,即使周清早就察觉到了不妥并且上报了武帝,是武帝没有采纳他的上疏,而非他周清失察。他还是没有耿耿于怀那次的芥蒂,直接在太子的默许下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的清清楚楚。
周弘也明白他的意思,这次岷江的水患是在武帝那里递过消息的,一旦事情紧急到来不及先行奏请武帝的时候,他作为太子调动人手,事急从权也是可以的。
“周卿的意思孤知道了。”
他接过旁边侍卫奉上的一件蓑衣,来回翻看了两下才明白过来穿法,将蓑衣穿戴好,一直在旁边默默看着的周清忽然开口:“永成这地界上灰土多,一旦起了暴雨就是蒙蒙的一片根本看不清楚,要是有了洪讯,殿下还是尽量穿着颜色鲜亮的衣裳,以免行走间有人不小心冲撞了殿下。”
周清提出这个建议,太子殿下点头记下的同时又打量了一下周清穿着的这件红色衣衫。
要不是现在事情紧急,他定要好好调侃一番,但是念及洪讯的可怕,他只得按下了这个想法。
“看样子这雨是不会轻易停下的了,周卿带来的这些差役是哪里人?”
太子殿下直接扔了那把几近破损的油纸伞,转身向着永成城的方向走去。
“是永成城右郊的霜游镇子里的衙役。”
周清自觉地紧跟着他,一边回答着太子殿下的问题,一边给那些跟来的衙役们打着手势,示意他们留在原地。
“太子殿下,请恕下官不能陪殿下一同进城了。”
周弘诧异的停住步子,“怎么?”
“殿下明鉴,微臣带来的这些衙役在水中都是一把好手,或许能在这风浪看顾一二。”
听他解释完,周弘恍然大悟:“是孤没想到这里。”
“这样吧。”说着,太子殿下转过头来看着他的侍卫们:“易正平,孤记得你是会水的吧,留在此处调度他们看顾江中船家?”
“谨遵殿下之命。”
易正平抱拳行礼,接管了周清带过来的这一批衙役。
太子殿下的这群侍卫至少也是三品的级别,就算不论太子殿下的关系,统御这些差役还是够资格的。
周弘安排了码头上的事情,才带着年轻果敢有才干的官员周清一起前往永成城。
他虽然一直在外面流荡,但一些该知道的事情、猎奇不合常理的事情还是在徐的念叨之下有一个大概的映像。
对于周清被武帝这样不明不白的安排在永成的事情他自然也知道,还曾认真的思考过是不是周清那一身闲散浪荡的气质在朝堂上杵着太扎眼,才把他无官无职、几近发配的赶到永成这样轻不得重不得龙兴之地来。
“现下周卿住在何处?骤然来到永成可还适应?”
太子殿下随口闲谈,周清也得全力应答:“回禀殿下,微臣就居住在城郊的霜游镇上,永成城里民风质朴,百姓安居乐业,再没有不适应的了。”
他说着说着,即使是在太子面前的极力夸赞,还是想起了第一次来到永成城里看到的那两位摊主,那一支发簪,一片月光,一片竹林。
短暂的晃神很快过去,周清走在太子殿下身后,不时回答他的问题,直到侍卫们牵来了马匹。
他们披着蓑衣翻身上马,马儿扬起四蹄迈开了最大的速度,载着骑手们飞奔向永成城。
徐也上了马,紧紧的跟在周弘身后,她胸前鼓鼓囊囊的塞满了煎茶用的家伙什,生怕它们一个不小心就毁在了这场暴雨里。
她驾驭着座下的骏马在小路上左奔右冲,湿滑的道路上难以走马,徐还是一丝不差的跟着前方的太子殿下,甚至还有几分游刃有余的轻松感。
奔驰的途中,徐数次回头望向那处码头,大江波涛惊骇,他们一路行船过来时见到的平静无波的江面已经撕去了它的伪装,露出了足以吞噬无数生命的残忍面目。
那起起伏伏的水面牵动着她的心绪,徐的回顾直到他们转过一个小山坳,那处江面彻底不见才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