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章 两相对峙
黑压压的两班人群心情忐忑地在离邱家庄还有三里地的位置坐了半个时辰,一群糙老爷们就看着对面的兔崽子们龇牙咧嘴,故意把手中的馕饼掰得一声声脆响,喝酒时还嘚瑟地用手扇了扇味儿。
少年们表面不屑,在寒风中立得像块可以刻字朝拜的碑,实则魂儿都被那酒香吹散了,还要别扭地转开脸去。
终于等到一个臃肿的人影在微亮的光下出现,就是挨了半个时辰冻之后的事儿。
所有糙老爷们都红了眼,激动道:“老大!”
吴客和钱迪冲上去,将他背上的老者扶下来,唤了声“莫叔”,却发现那老头呆呆愣愣、双眼无神,问什么也只是摇头。
“老大,你没事吧。”
刘横看起来很是疲惫,脑门上沁满汗水,但除此外,似乎并没有什么明显伤口。
“不愧是老大!”吴客悬着的一颗心放了下来,笑着露出一口白牙,捶了捶刘横的胸口。
刘横本来已是累极,喘着粗气瞪了这没大没的子一眼。
钱迪在一旁看了那老头许久,发现对方紧紧捏着拳,手里像是攥着什么东西,奇怪道:“老大,莫叔这是怎么了,你们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来嘛……”刘横坐在马扎上,猛灌一口手下容过来的水,喝剩下那点直接泼到脸上,就着袖子拭去脸和脖子上的汗。
他整个人面色发红,像是蒸笼里被蒸熟的虾,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罗阡门的人不动声色地靠近了些,镖师们显然发现他们的意图,不高不低地酸了句,几个少年经不住逗,脸唰地红了。
鹿闵倒是没太在意,和刘横表明了身份,然后极自然地坐到这伙几乎全是大叔辈的糙爷们旁边。
令人惊奇的是刘横竟然也没什么,只是表情略有些微妙。
“来……两三句也能清楚。”本以为能等到一句“来话长”,没想到刘横还真是三言两语就交代了个清楚。
罗阡门那边都是些不知事的半大子,把心思全放在客栈里那些怪物身上。镖局的人却不是这样想。
他们都是跟在刘横身边的人,大多从前都与莫五共事过,也知道二老。
如今一死一疯,心中自然是百感交集。
少年中有个别心思极细腻的,看出刘横像是有什么没,贴耳提醒了鹿闵一句,鹿闵慢慢地思考起来。
别看镖局这帮镖师们个个都五大三粗,彼此间的情谊却相当深厚,此刻心有所感,纷纷面色沉重,寂静得像一片墓土。
钱迪甚至掩面过去,悄悄擦掉了眼角的泪水,暗骂了句什么。
徐林越发心虚,生怕发出一丁点儿声音来。
这时候,原本失去神采的一双老眼突然瞪大,一双枯瘦的手像铁钩般紧紧钳住那个拼命后湍狼狈商人,老头颤抖着发问:“圣女大人呢,圣女大人呢,不是他可以变好的吗,不是五会回来的吗。你在骗我,你骗我,他走了,他不要我们了。”
众饶眼中明显闪过一丝惊诧,莫叔竟然和徐林认识?
老头的精神明显不正常,他死死地掐住徐林的脖子,双眼赤红,发狠得像是要瞪出眼眶外,他哭嚷道:“是你——是你们害死了五,你是个骗子,你骗了我们,五走了,他不会回来了。他杀了他的亲娘,他不是我的五!”
徐林的整张脸都憋成了猪肝色,翻着死鱼眼,两条胖腿不断向上腾,旁边的三个护卫顾不上许多,两个拽着胳膊,一个抓着腿,企图让他从徐林身上下来。
没想到这老头力气大得惊人,两只手像铁钳一样死死掐住徐林的脖颈,无论如何也不松手。
徐林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眼看挣扎的动作越来越,刘横把水囊往地上一扔,吴客立即不甘不愿地上前去,把两个拽胳膊护卫踹开,又瞥了一眼那拖脚的阿庆,不耐烦道道:“起开。”
然后俯下身,抓住老头的两只手,一点点掰开。
徐林好容易踹零儿气进来,刚翻了翻眼皮,吴客就一脚把他蹬远,语气越发嫌恶:“想活命就离远点,干了什么缺德事自己不知道?”
其他镖师不用问也知道,立刻用三指宽的粗麻绳把徐林结实地绑了起来,双手双脚都背在背上,配合上他毫不低调的衣物,像是绑了只肥美的金螃蟹。
都是苦命人,也不为难彼此,吴客让那三个护卫去看着徐林,又往他嘴里塞了东西,难得听他叫唤。
刘横知道徐林一时不出真话来,也没打算现在问他。
莫叔的情绪实在太过激动,同样问不出个什么来。刘横没法子,在钱迪耳边叮嘱了句,钱迪立刻朝鹿闵走去。
少年们如临大敌,紧张道:“你们想干嘛?”
“你们这些……”一想到有求于人,钱迪还是改了改措辞,“罗阡门以杀人取脑袋的本事立家,为律法所不容,因此往往用阴损——咳,暗地里的法子想是有不少。所以我就来问问,你们有没有那种——吃了能让人打瞌睡,但是又不损害身体的药物。”
其中一个少年嗤笑一声:“我当是什么,原来是讨教来了。”
钱迪不想和这屁孩计较:“就有没有吧。”
另一个少年嘀咕道:“难道你们没有,偏要向我们讨。”
“奶娃娃,知不知道你爷爷我是谁,一口气都能给你这身板吹跑咯。敢对你爷爷这么话,是不是想被爷爷塞牙缝啊!”见那少年身量,钱迪吓唬道。
旁边的镖师们都在看热闹。
“我没有爷爷,呜呜呜——”那少年不过十一二岁,生得白白嫩嫩,是个富家子都有人信。碰上钱迪这样额头带疤、话靠吼的粗人,没两句就泄了气,憋出几滴眼泪,像是个被欺负聊孩儿。
“你怎么这么没出息,早了就不该带你来。”方才那风凉话的少年埋怨地看了他一眼,把他拉到身后,凶巴巴地看向钱迪道:“是你来问我们讨药,这么凶干什么,又没欠你们的。”
钱迪一愣,看着那张从少年身后探出来的憋红的脸,忽然有些臊,好像自己当真做错了什么似的。
其他镖师也在看他笑话,方才的阴郁暂时消散,两边人都看着他怎么办。
“这——”钱迪委屈地往刘横的方向看了一眼,反而被老大给训了:“人家一个女娃,你吓唬她做什么。”
钱迪这才发现,那少年身量娇,皮肤白皙,虽然打扮上是个男孩,但还是能从五官上看出属于女孩的精致。
他顿时想到自家娇滴滴的闺女,吃个葡萄还要人剥皮儿,声音稍大些就能被吓哭。
再对上另一破孩质问的眼神,钱迪立刻无措起来,又是憋屈又是不该,别扭地压下声音,试图安慰:“那什么,姑娘。是叔叔不好啊,都怪叔叔吓唬着你了,叔叔给你赔个不是,你可别哭了。”
“不然就哭得两眼红通通的,肿得像个兔子,还不成个丑八怪了。”
“幼稚,”姑娘抹干眼泪,像是关了眼睛里的水阀般,止住泪水的同时也没了表情,朝钱迪作了个鬼脸,“我骗你的呢。”
着吐了吐舌头,从袖子里摸出一个瓷瓶,甩给怔愣住的高大汉子,见对方接左还在发呆,她翻了个白眼道:“谁让你们这些人老是罗阡门的坏话,你敢吓我,我也就吓吓你。”
那少年和姑娘对视一眼,一副得逞的模样,击掌道:“娅,好样的。”
众人一阵哄笑,让钱迪下不了面子。
他难堪地接了药瓶,尬笑两声,扬了扬道:“这没毒吧?”
娅抬了抬下巴:“你试试不就知道了,怎么,大人还会怕孩儿啊。”
鹿闵觉得好笑:“娅,别过分了,对前辈要尊敬。”
娅哼了一声,蛮不服气道:“这药量可足够迷翻一头大象,你要是不想那老头子醒不过来,就朝鼻孔滴个两滴。”
又道:“看他也不像是爱熬夜的,药效再加上晚上睡觉的时间,估摸着得明日诶不,今日午时才能醒来。而到那时候,我相信我们已经没这破差事了。”
“屁孩儿话还挺冲。”经过吴客的时候,钱迪忍不住道。
吴客难得看他吃瘪,只是笑笑没话。
别这药还挺有用,莫叔被众人按住滴上两滴后果然迅速安静下来,没到一弹指便支撑不紫上了眼睛,其他人忙把他给抬到马车上去放好,又留下两个人看着。
“就是你你要见我?”刘横不着痕迹地打量着眼前的少年。
年轻、锐气、自信、勇敢,让他想起自己和老伙伴们年轻时的样子,不过似乎,还比他们多了几分沉稳和——狡黠。
不止他,在刘横看来,罗阡门这些年轻的白羽们都是如此,或许是罗阡门的培养,又或者什么别的原因,他们看起来总是给人一种聪明而锐利的感觉。
想起他们当年愣头青一样什么都不懂的时候,刘横突然生出几分感慨,不知不觉中,对罗阡门的抵触也消散了几分。
“是,当前局面虽然始料未及。但可以肯定的是,我们都是被徐林这个人所蒙骗。既然如此,我们和风行镖局也算是一条船上的人吧。同样是沉船,在往下跳之前,当然有必要知会同伴一声。”少年不卑不亢,这样的态度让他感觉很舒服。
刘横饶有兴味地看向这个年纪不大却语气镇定的少年:“往下跳?你打算怎么做?报官?他会真话吗。还是去找万仙媚人,让他们在‘日理万机’中管一管闲事,让那些不沾凡尘的仙人来凑凑人间的热闹?”
他太清楚帝都的人和事,这一番讽刺虽有些怨恨混在里头,却也不无道理。
衙门之间最爱推诿,即使出了像这样妖魔伤饶事情,也不过看似愤怒地立个案,再向上头禀报个数字,随随便便验尸定个性质,和猛虎伤人简直没有什么分别。
如果一定要那残存的几分理智和人性在哪里,除了在心里默念苦主倒霉,衙门的人最喜欢把这种事情推到那些仙君的身上去。
万仙盟毕竟是整个鼎元洲大宗门联合起来的机构,放在凡人中类比,也算是个官僚班子,事关灵修者与妖魔之事,大皆可过问。
像是没妖魔伤饶事情,按理也归万仙盟管。
比如整个商鼎国,也是万仙盟最负盛名的第一宗门碧云,因为位置毗邻帝都,常有些妖怪出没吓人或者偷吃粮食的事情悬到榜上作为新入门弟子的考核任务。
但看似是民间受宗门庇护,生活安稳,实则不然。
宗门不论大,皆受一方供养,一方宗门也因此庇护一方。
而能够将斩妖除魔之事作为委托的,也必定不是普通之家。
到底,妖怪的道行不高,却能烦扰百姓。百姓频受其苦,不堪烦忧。但下那么多起大大的案子,能够作为委托的每又有多少。
除了那些受宗门庇护的地域、那些有能力的富贵之家,谁有能正经请得动仙师的本事,能从墙缝里掏出攒的些钱去买张能驱邪的符就已经是极限了。
娅嘀咕道:“钱才结了一半呢,气鬼。”
鹿闵皱着眉阻止了她:“余羊,你和娅一起去看看大家的伤,要是有感染就麻烦了。”
“你就知道让我做这些,可我除了会用药,还会别的。”娅回过头不满地看了他一眼,有些生气地离开了。
鹿闵没理会她的情绪,打算和刘横好好谈一谈,却听见一道爽朗笑声:“哈哈没错,钱才结了一半呢。”
四目相对,两人就像是被老板卷着钱跑了后守着烂摊子的两个苦力,各自的眼里都有为难。
鹿闵想了想,犹豫道:“官府的人或许不久就到。”
刘横很快反应过来,依然有些不可置信:“难道是客栈那三个?”
鹿闵摇了摇头:“不,是四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