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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自寻出路

    村外的宽阔地面上,聚集了很多人,闹闹嚷嚷地欣赏着过年最大的仪式——杀猪。喜庆的鞭炮已经放过,排猪的大木板已经支好,接猪血的大盆已经摆好,烫猪的大锅已经架好,锅里的水已经烧开,兴奋地不断翻滚着巨泡。

    在人们啧啧称羡的目光中,两条壮实的庄稼汉用一根粗木棍抬着捆了四肢的肥猪大摇大摆地走过来了。经过了太久太用力的挣扎,也许是因为疲累,也许是因为绝望,被倒捆着的大猪显得气息奄奄,只偶尔发出几声闷哼。

    大猪被摁在厚实的木板上,喉咙处被杀猪人一刀划开,鲜血立刻喷射而出,很快就注满了放在地上的大盆。待猪血流得差不多了,杀猪人又在猪的后蹄上割开一道口子,抬起猪蹄,用嘴对着朝里面吹气。吹气的同时,有个人举着木棍,不停地捶打着猪身,眼见着猪一点点膨胀起来,直鼓到像个再也吹不大的猪气球般,就由人抬着轻轻放进烧得滚烫的开水里。

    村子里杀得起年猪的没有几家,放得起鞭炮的更没有几家。主场因为少用不着争夺炫耀,客场因为多也没必要在羡慕中添恨加妒。由此构成了和谐的过年场景。

    木沙和别的孩一样,睁着好奇的眼睛,满足地打量着眼前的一牵这种满足还有一个原因,虽然家贫,从来不必想象当主场的光荣,可即使再穷,木母也能在大年三十晚上为她和姐姐们端出一碗泛着油光的热气腾腾的腊肉焖饭。

    这个年就在这样的期待、享受、回味、再期待中倏忽而过。

    新年伊始,江哥哥的家里传出美妙的音乐:“村里有个姑娘叫芳,长得好看又善良,一双美丽的大眼睛,辫子粗又长……”

    由于无人照看,鱼儿由他的姐姐芳许牵着,背着书包向着镇上的学走去。临走时,不忘跟木沙挥手道别:“嗨,木沙,我要去上学了。没时间陪你玩了。”木沙坐在门槛上,听着音乐,看着兄妹俩渐渐消失在江哥哥家的房子后。她想着自己偶然进入的那间空空荡荡的教室,想着那空空荡荡的木凳上,鱼儿坐了上去,心里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失落。她比鱼儿还大些呢,木母也,她到了上学的年纪。

    可她依然无口可开。

    这一年,木母似乎开始忙碌一些别的事情。木牙在屋里,端出一碗酸菜泡饭,递给木沙。看她闷闷不乐的样子,木牙问:“你怎么了?”

    木沙嘟着嘴,哼了一声,也不答话,低头刨起了碗里的泡饭。

    肚子饱了,心情也好了很多。木牙牵着木沙,去朋友家玩耍。

    那人见她们两个来了,把手里的鞋垫放在一边。木牙走过去,拿起鞋垫看上面的花样。木沙则坐在一边的板凳上,由于没人答理她,又暗自开始生闷气。

    了一会儿话,那人突然:“听你妈妈,你们要去北方嘞。我跟你们,那是块野蛮地,一点都不好。听人,吃肉都是生着吃,血里呼喇的,怪恶心。你们可千万别去,留下来大家一起玩多好。”木牙听了,不可思议地放下鞋垫。木沙听见吃肉两个字,顿时精神一振,嘴里即刻回味出年时腊肉的滋味。

    “我妈妈什么时候跟你们的,她怎么没告诉我们?”木牙问。

    “我也不清楚。我是听我妈的。总之别去就对了,知道那是什么鬼地方,没准儿到处都是野蛮人。”那人嗞着牙,张着两只手爪,作势朝木牙扑上来,忽起之逗,倒真吓了姐妹俩一跳。

    听如此,姐妹俩便消了闲聊的兴趣,坐了一会儿,就离开了。

    “我们真的要走了吗?”木牙蹲在路边村里人取水的池处,掬了一捧水喝了,伸手擦了擦嘴角,问木沙。

    “我怎么知道?妈妈又没告诉我。”木沙,心里也觉得奇怪。

    “你也听七妹了,那地方很可怕呢。”

    “你不会真信吧?”木沙惊讶地瞅着比自己高半头的姐姐。一时,又迷糊了,不明白她们为什么要走,又为什么要去那个叫北方的地方。

    “我觉得有可能是真的。妈妈最近好像在卖东西。”木牙想了想。

    姐妹俩看着眼前熟悉的山野,两颗心却被突如其来的迷茫带到了未知的地方。

    “妈妈,我们真的要去北方吗?”木牙趴在床沿上,问还在灯下缝补的木母。木沙听了,两只耳朵也精神地竖了起来。

    “是的。”木母咬断一根线,把针插在裤子上,两手放在膝头,郑重地。

    “为什么呀?”木牙又问。

    “我们去找你哥哥。”

    哥哥?木沙确实有一个哥哥。她想不起来他是何时离开家里,更不知道他去了何方。这个母亲口里的“哥哥”,这个家里唯一的男性,留给木沙的只是几片破碎的记忆片段。

    木沙站在场地一边,有些害怕,又有些好奇地打量着那个男孩和其余的几个男孩围坐在一个巨大的磨盘上,兴高采烈地摔着手里的纸牌,不时,还会有一两个人兴奋地往上一跳。

    木沙在家里,在这时,在那时,在数得清的时候,会接过一个男孩递过来的黄鳝肉、蛇肉,甚至老鼠肉。

    印象最深的一次,这个男孩来到蹲在一起玩泥巴的孩子们中间,高高在上地站在他们面前,伸手一展,手掌上开扇般整齐地多了五张极新极新的一毛钱纸币。把一群视五分钱为巨财的孩子惊得目瞪口呆,纷纷朝他投去崇拜的目光。

    “屁孩,没见过这么多钱吧?新新的,刚印出来的,还连号呢。”男孩炫耀一番后,便又不屑地扬长而去。同伴们转而把羡慕的目光给了同样目瞪口呆的木沙。事后证明这是不必要的,因为木沙并没有在这份巨富里分得一颗糖的甜蜜。

    如果只是这些,木沙还可以像别的孩子一样,怀着敬惧远之的目光看待眼前这个男孩。还会在他亲情大作时,体会到一个哥哥带给妹妹的别样体验。

    然而除了这远看、亲尝之外,还有近听。

    木母哭诉道:“你哥赌钱输了,债主都找上门来了。”

    木母哭诉道:“养这么两个猪仔,害怕你哥会偷去卖了,谁知就这么死了。”

    木母又哭诉道:“杀的,你哥把包谷种子偷去卖了,不知道去哪里赌光了。这可让我们来年吃什么?”

    每每这样的哭诉过后,木母都会以一句“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啊”结尾。木沙呆呆地听着,却不能和母亲产生任何共鸣。但是她心里也隐约认识到,哥哥是一个不好的人,至少在母亲看来,是一个不好的人。在这样的听闻里,木母虽然没有直,但也可以得出结论:一个上个学都会让父亲从床上打到床底,从屋内一脚踢到门外,纵然如此也无法改变其本性的人,一个整忙着糊口的孤单妇人又能拿他怎么样呢?

    好在他离开了,别的不,至少眼不见心不烦了。可是现在,木母又为什么要去找他呢?木沙显然想不明白。

    在木沙想着这个问题的同时,村里人在想一个大问题,并很快得出了结论。且以结论的速度在村边的山头上立起了一座庙。

    孩子们依然呼朋唤伴,你拉我扯地穿行在上香祈福的大人们中间,从这个屋子跑到那个屋子。油漆一新的各路神灵一色儿威风凛凛,在木沙的眼中看来,除了观音慈眉善目之外,其余的又无不面目狰狞、凶神恶煞。当神不可貌相遇着相由心生,就难免让人心生犹疑,难以虔信。

    可是这到底是杀猪无法比拟的喜庆。锣鼓喧,穿红戴绿,新铺的路上,石子都要被这来往不息的人脚磨成鹅卵石了。不管灵验与否,一座庙能换来如此多人真挚的笑颜,倒也值得了。至于以后的幸福,谁心里都清楚,就连神仙也不会打包票的。

    所以当无望之神举起手,正待敲响木沙家的门时,木母并没有上山求神拜佛,而是忙着变卖家中可怜的家产,以期这离开之路不至于变成乞讨之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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