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三章 旧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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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世的纷争如潮起,有潮起必有潮落,所不同的也许只是高低频率的差别。
一千块的失落似乎就此揭过,木沙心中的失落也很快振作。本来,帮助他们实则为了孩子,更是为了解脱自己。
印象中,秀敏他们在外面漂泊少说也有六七年了。所以当他们修好三轮摩托,拉回两个大柜子时,木沙不免有些意外。
柜子表面看来还可以,只在柜底有些许破损。秀敏一手拿了水管,一手拿了刷子,里里外外地清洗。
边麻利地干活,边告诉木沙,这两件家具是她和吴兴结婚时的嫁妆,是从娘家带来的。
“吴老二的爸爸只给我们打了一张床。现在,这床也没了,被人拆了烧火了。”
当然,这些家具木沙一件也看不上,那些仪式她也不甚在意。只是听秀敏兴致勃勃地谈起来,还是觉得某种缺失。忍不住脱口说道:“你好歹有两件家具,我什么都没有。结婚那天,吴前只给我买了三块钱的豌豆。”
话刚出口,她就后悔了。这不是她想表达的意思。问题不在于家具,也不在于豌豆,而是在于她和吴前领了结婚证,却不想牵他的手。
这真是一个绵延的错误。自暴自弃可以,拉人陪葬实在自私。
“你肯帮助我们把房子盖起来。等以后你们盖房子,我们也会帮助你们的。等你们有了房子,一切都可以买新的。”
指望你们帮助我们?你们能把钱还上就好。可怎么还钱呢?两个大人,两个孩子,种地连吃的都不够。打工,必须有一人照看孩子。而吴兴恰恰又像一个孩子,让他和秀敏分开,必定谁都不得安宁。
有了房子,希望也还是渺茫。
心里想着,木沙应道:”再说吧。我们也不知猴年马月才能回来。先把孩子养大再说。”
“吴兴还说,不行到时叫他妈妈帮我们看孩子。我是不愿意。哎,你这次回来,有没有去看看她?”
木沙摇头。她自是找不到,叫人引路又实在没必要。给钱没有,联络感情又实在没感情,何必自讨没趣。
“你跟她没怎么相处过,不了解她。反正我是不想把孩子交给她照看。”
接着,秀敏又向木沙说起一些旧事。
说吴前的母亲在他父亲瘫痪时,半夜十一点,那个老头来找她。秀敏还在坐月子,要照看出生不久的兰兰,睡不踏实,没有眼见,却是亲听了整个过程。
“那个老头在这里足足待了两三个小时,我才听见吴老二的妈妈把他送走了。第二天,我告诉吴老二,他还不信。哼,信不信还不是那样,他爸死了还不到三个月,她就丢了儿女,跟那个老头过去了。”
木沙总觉得她把这些事情当无关痛痒的故事听了。但每每涉及这个老太,她的态度都无比冷淡。
并且义正言辞、郑重其事地向吴前声明:“以后你有钱了,给她多少都无所谓,但要我跟她住在一起,没门。”
偶尔过年给她打点钱,吴前把心意推到木沙身上,她也很反感:“你打钱就说你打钱,提我干什么?她在我看来,就是个陌生人。我对她可没这份孝心。”
吴前也说过,他的妈妈已是陌路。
木沙可以感受老太改嫁给他两个儿子造成了不小的影响。然而毕竟没有亲历过那段黑暗时光。
后来有一天,小木沙两个在路上玩时结识了一个小男孩。男孩的父母都在工作,平时就把他放在家里。这孩子瞅空就来找小木沙她们玩。
木沙看他性格还好,又怜他可怜,没加阻止,只是忙碌起来,也觉吵闹牵绊。吴前却是沉脸以对。
“何必呢?不就是个孝嘛。”
“我对外人来我家里有心理阴影。”吴前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
木沙这才没说什么。想起秀敏和三婶她们的话,真的并非乱嚼舌头。
然而,想到以她的经历也成了两个孩子的母亲。十字架已经种下,时光会生长出怎样的藤蔓,捆绑束缚,把她们也变得失了人形。
错既不能推盘,又该如何改过?想她的缄默实在因为她实在没有资格指摘什么。
她和吴前的母亲,和吴兴,确实有一样的地方,一样不便面对瞪眼直言的秀敏的地方。
这种关系存在于人与人之间,木沙逃避人际关系,生怕欠了别人什么,也许正是希望一朝无可隐瞒之时,参与分尸的人不要太多。
所以,户口迁过来,又有一种移祸的嫌疑。
木沙那样执着于分户,分户不成的情况下又自私地想要改换户主,自然因为她对一家人的身份都寄生在吴兴身上觉得反感。吴兴之兄,吴兴之嫂,吴兴之侄女。仿佛她嫁的不是吴前,而是吴兴。
更深入地去想,她认定这抽姻是次错误,她只想把错误的后果锁定在吴前和两个孩子身上。户口本上的这种说法常常使她觉得自己所入的不是一室监牢,而是一面罗网。
“唉呀,换什么户主,不换。”吴前难得地下了命令。
木沙生气地把写好的申请一推,愤愤然道:“行,可以不换。孩子上学出现什么问题,你自己来跑。”
“你们把房子盖起来,不就可以分户了?何必更换户主这么麻烦。”年轻的办事员劝慰着。
“要有钱才行喽。”吴兴说。
“你们在外面打工也有快十年了吧,还盖不起个房子?”
“打工?我们就是个捡破烂的,能挣多少钱?”
办事员无言以对。一句话又刺痛了木沙。她实在没有什么生活的经验,觉得什么都高不可攀,又什么都无所谓。然而,生活一步一步让她了解了什么是不得不,什么是无可奈何。
走到泥土飞扬的路上,被掺着牛粪味儿的山风一吹,木沙这才从狂热里清醒了一些。
“我光想自己了,没替你们考虑,真是不好意思。”木沙向秀敏道歉。
“没事的。本来就应该大哥是户主,只是那时候他不在家,我们又不懂,户口办下来,就成了这样子。你脾气是有点暴,可你心眼挺好的。”
木沙对这句评价很满意。脾气暴躁,可以为自己挡开点距离,心眼还行,可以为吴前消除点距离。
户口成了定局,木沙就叫吴前定了回程和回浙江的车票。“最好下铺,中铺也可以考虑,不要上铺。”上铺带两个孩子,还有一个不老实,实在太惊心了。
这样的原则使时间往后拖了拖。木沙办了身份证,还得逗留三天。
车票买好后,木沙却发现网购又可以用了。
秀敏叫她帮着买一个电压力锅。
“我们要煮豆子,要买就买个好点的。”
木沙又叫她帮着看看,给家里人买点土特产寄回去。毕竟除了辛父外,他们也曾是贵州人。另外,木沙也想借此多少还一点木扁的五百之恩,木叶的衣服之情。
贵州土特产无外乎腊肉、腊肠、黄粑、小米粑。一式三份,先寄回去。
买好东西,木沙想起给二叔家的钱还没兑现,再问时,他已经离家去贵阳了。念起断绳一节,木沙也就乐得省下两百块钱。
这一日,木沙正坐在檐下看《朝花夕拾》,秀敏不知从哪儿翻出些老照片,叫木沙同看。
有吴前父亲的遗照。一个老人,穿着一身中山装,端坐在竹林前的一张长凳上。木沙在吴前的手机上见过同样的照片,想来,正是三叔回老家时拍了传给吴前的。
照片很多,多得出乎木沙这个惧照人的想象。可惜,大多没有塑封,近三分之二的照片都已氧化得面目全非,不可辨认了。
木沙见识了秀敏年轻时的神采,她虽说又矮又胖,大眼睛,大白牙,跟木沙完全不是一个级别的。
年轻时的吴兴跟现在也是天差地别。那时的他,不高不矮,不胖不瘦,黑发浓密,脸庞虽大却眼鼻有型。只是双唇紧闭,透着忧郁之色。
“你看,这是我大哥。帅吧。”说着,秀敏把一张塑封的相片送到木沙眼前。
木沙简直不敢相信,眼前这个笑意盈盈、俊朗潇洒的男人会是老态龙钟的吴前。
一头黑发,no,笑弯的眼睛,no,白皮肤,no,微启的嘴唇,no,微露的白牙,no,清瘦的长脸,no,不高却神采飞扬的体型,no,no,no。
然而这是吴前,不会有错。那鼻子也不一样,却是很一样。
木沙知道,因他的父亲死去,母亲改嫁,吴前很是消沉了一段时间。看这照片,那时的他二十来岁,木沙认识他时,吴前三十有三。
不过十年光阴,吴前不光改了容貌,更变了精神。以前听他提起有女孩追他,木沙还不以为然,现在信了。若他真如相片所示,木沙是绝不敢靠近的。那时的她,一直的她,都是土得掉渣的胖球。而木沙却一直以为,她嫁给他,是自暴自弃,自我惩罚。
然而也不过如此了。他年轻时再精神,再帅气,她毕竟没见。虽然这张照片为虚荣找了点安慰,却再无法回转那颗不曾交付,而且越行越远的心了。
木沙只是慨叹,他们毕竟有青春,而她,却一直老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