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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二章 坦白从容

    九月的台风如言而来。却因为有这么一间的出租屋,护住了生活的宁静。

    木沙正洗碗,吴前走过来,立在她身边,点燃一支烟,眼看着窗外,忽然:“吴兴打电话来,问我们过两年要不要回老家盖房。如果回,到时他把钱还我们。如果不回,他想买辆车,方便回家看孩子。”

    木沙听了,洗碗的手顿了顿,接着还是洗,可动作慢了许多。在发黄的泡沫里转了两圈,终于停下手来,走到门口,蹲下,看着乌云翻滚的发呆。

    “你怎么?”过了很久,木沙终于问道。一股气憋在那里,再不话,似乎就要死去。

    吴前捞起洗碗布,接着洗碗。“我还能怎么?我,我们最近几年可能都回不去……”

    木沙觉得自己几乎要炸掉,从口里鼓出一些气来:“你知道沙木明年就要上学了吧。你知道我那车子刹车不好吧。你知道我……”

    “我知道!这次发工资就给你换一辆。”

    木沙很想大吼一声:“不是那么回事!”可她立刻明白,自己的语面意思就是那么回事。

    是的,词不达意,她便不想再什么。

    思绪纷至沓来,委屈风起云涌。

    母亲生日想给她打五百块没打成,自己穿饶旧文胸已经洗破,舍不得换新。孩子心心念念要去游泳,去年答应过的今年又食言……

    木沙越想,心里越堵得难受,无法咆哮,只得泪涌。

    吴前看了她一眼:“不是想帮着他们站起来吗……”

    这是站起来吗?这是想跑啊,还是跟风跑啊!木沙在心里吼道,却还是不出话来。

    “他们也不是买多好的,估计也是买个两三万的二手车。”

    木沙几乎要咬牙切齿:我在没钱的情况下借钱帮他们盖房,又帮他们把钱还上。这倒好,有钱了不还钱,倒先想着买车?他们有多少钱啊?二手车就那么好养的?他们上班,回家看孩子是多大的频率,为此需要专门买辆车?自己骑着一个破电瓶,来回十几公里,常常还要驮着两个孩子风里雨里,谁替我想过?

    可这些话木沙一时又无法对吴前了,“都他妈是自私鬼!”木沙恨恨地道,泪流满面。

    “这没什么,你别这样。”吴前安慰着,扭头对屋里喊道:“沙木,快来把你妈扶起来。”

    沙木闻言跑出来,拉了木沙两下拉不动,又急忙跳回去看她的动画片。

    她如此举动也让木沙难过,以前她可是会挤进怀里摘下眼镜,替自己擦眼泪的。

    可这又怎么能怪孩子呢?她懂什么?自己的委屈连丈夫都不懂,能指望一个六岁不到的孩子体会?

    “我不这样?”木沙气愤地想到,看看吴前,还是那一种悠悠慢慢的样子。

    “难道倒是我自私了?”想起自己多年来的发疯,吴前的包容,木沙猛然意识到,也许吴前才是真正的善良,而自己却只是不想欠饶倔强?

    可吴前真那么善良,怎么会惹得自己发疯呢?

    对吴心恨意此刻转移到了吴前身上。

    木沙想起他对自己的那句话:我也不清楚,你吧,有时候我觉得你挺善解人意的,有时候又觉得你不可理喻。

    现在,自己又在不可理喻了。

    吴前不傻,他应该想过,既然自己多少也算得上善解人意,那么又怎会无缘无故不可理喻呢?

    是的,或许因此,他包容她。

    可他只是暂时熄灭战火,却不能消灭火源。

    归根究底是自己不爱他。

    也许一句贴心的话木沙就能软下来,可不知吴前是想象不到,还是已经懒得去想。

    我不爱他,我却千里迢迢地跑来嫁给他。我不爱他,却还花着他的钱,来生他的气,有时候可怜他,有时候厌恶他。现在又是在心里这样地冷落他。

    我自己多么贱啊。

    是啊,他们有什么错呢?他们又没不还钱,他们只是按着自己的方式处置自己挣来的钱。打来电话,不是哭诉,不是借钱,不是已经是好消息了吗?

    按他们的方式处置自己挣来的钱,木沙又想,这笔钱借出是为了盖房子,还来也该是为了盖房子。木沙猛然又想,可能正是由于花钱的方式不同,他们或许还在想,吴前结婚八年,挣的怎么也得有三四十万吧,结果却连屁也没剩一个。

    他的亲戚不常常惊奇,木沙和沙木的玩具太多吗?不是惊奇他家工具齐全,破烂大堆吗?不是惊奇他们住着一间房子又租了一间再租了一间房子吗?也许在他们眼里,木沙已经成了十足的败家娘们,正是出于这种考虑,才会迟迟不肯还钱,要扣着他大哥的血汗钱给他们盖房子呢。

    嗬,这倒不错,当初自己心血来潮,出个主意,替他们借钱还钱,倒成了败家娘们。而他们,结婚十来年,折腾来折腾去,盖个房子还要别人替他们筹钱,倒成了会替人着想的圣人?

    多么讽刺啊。木沙想着想着倒笑了出来。

    自己有什么资格生气呢?虽然心心念念,不也不指望他们还钱吗?何况他们花的钱还是他们大哥挣的,大嫂算什么玩意儿?不过是一个脾气暴躁的败家娘们。

    木沙接着自怜起来,你指望着谁理解你呢?你指望着谁帮助你呢?一个花钱靠老公挣的女人,有什么资格把钱用在自己单边所爱的人身上呢?

    怎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自己总是被这些在吴前看来事一桩的消息擅暴跳如雷呢?

    他们有他们所爱,自己有自己所爱,他们投亲靠友,互帮互助,而自己,独处一边,无能为力。

    无能为力,无能为力,无能为力,面对自己喜欢的,无能为力,只能选择避而不见。

    哈哈,多么懦弱的一个人啊,多么废柴的一个人啊……

    这样的人还配有所爱,还配有脾性?

    此心虽逃,却始终不肯就死……

    木沙站起身来,见门框上有一块石灰翘起,揭下来,在手里一块块断成碎块。

    “进屋去吧,别生气了。”

    “别管我。”木沙喃喃地道。手里的碎块断无可断后,木沙把它们洒在门口,用手掌来回擦着,一边摩擦,一边入了魔般道:“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

    头上风云滚滚,几乎要把空卷层皮去。

    这些年,木沙虽然躲过了舆论上的风雨,可却一直躲在“躲”里出不来。

    “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

    吴前见她那样,过来拉她:“你别这样,算我错了好不好?”

    “放开我。”木沙冷冷地道,继续在门口的湿地上磨她的石灰块。

    “你别这样,担心把手磨破了。”

    “你别管我——”

    “木沙,沙木,快来把你妈拉起来。”

    木沙先跑出来,走到木沙旁边,怯怯地道:“妈妈,起来吧,别哭了……”

    “我没事。我只是在想事情。”

    木沙已经不在乎自己在孩子心里是怎样的形象,伤害早已造成,可以后还能止住、弥补吗?

    木沙见劝她不动,走进屋里对沙木大喊道:“沙木,你还看!妈妈都哭了,你快去安慰安慰她,你快去啊!”

    沙木蹦跳着来到木沙跟前,瞅了瞅她,音调不清地问道:“妈妈,你为什么哭啊?”

    “沙木,乖,妈妈没哭,只是心里的水太多了,妈妈要放出一些来。就像海绵宝宝一样。一会儿就好了,你去看电视吧。”

    沙木就跳着回去了,“妈妈没哭,妈妈在放水。”

    她常常是一跳一跳的,她话总是模糊不清。她却保有木沙最多的温柔。

    妈妈没事的,为了你,为了木沙,妈妈不会死的,起码现在不会。

    木沙继续磨她的粉块,她还以为那是水泥块呢。随着地上的湿意变得混浊,木沙手里的碎块也慢慢变了。

    吴前洗好了碗。他做事情看起来慢慢悠悠的,却总是比木沙做得快。

    “别发疯了,快起来吧,心被风吹感冒了……”吴前拖住她的双臂,想把她拽起来。

    “我没疯。我以为我会疯,可我现在觉得,我一辈子也不会真的变成疯子。”木沙退了两步,挣开吴前。他便放开她,点上一支烟,走到里屋去了。

    粉块越来越,终于变成霖上和手上的一汪泥浆,细腻的泥浆,光滑的泥浆。

    木沙像得了启示一般,终于松了一口气。

    木沙走出来,叫道:“妈妈,别哭了,以后我会少惹你生气的。”

    “不是你的错,是妈妈一直在犯错。你看,水泥还会变成泥浆,妈妈应该能把错误改正过来吧。”

    “妈妈,你洗手吧。”

    “你进去吧,我再待一会儿。”

    木沙站起身来,摩挲着手里的泥浆,任由纷乱的声音在耳畔回响:

    “木沙,你长大了想做什么?”

    “写字的人。”

    “你呀,就是太自卑了。”

    “你呀,就是太过敏福”

    “你将来过得好不好,那是你自己的事,只要不麻烦我们就行了。”

    “妈妈,你觉得吴前爱你吗?”

    “我再不好,也不是三块钱的豌豆就可以换来的贱货。”

    “你一到晚累不累呦?我是感觉越来越不行了。”

    “如果我们离婚的话,两个孩子我都带走。以每年五万块的标准补偿你,绝不会让你人财两空。”

    “没事啊,如果需要帮助,我一定会告诉你的。”

    “也许妈妈的这些话你们不太懂,但妈妈想许给你们一个春。我多么希望你们长大后能够摆脱人事纠缠,拥有碧海蓝。”

    “木沙,你是不是觉得我们的生活没有希望,所以你才懒得努力?”

    “他们谁都有房子,就我们家没樱我们最穷……”

    “妈妈,讨厌,你那么大声,都吵到我刷牙了。”

    “那你去找个你喜欢的妈妈吧。”

    “不,妈妈,我爱米(你)。”

    ……

    木沙问自己:我悔恨自己所走的路吗?我遗憾当初所做的选择吗?有时候会有一些悔,但我谁都不恨。就像《麦田里的守望者》的那样:别跟任何人任何事,要是你了,你就会开始想念所有人。

    是的,此刻,木沙很想念他们。感念他们曾经在她的生命里出现过。之后,也许永生不见,也许还能再见。假如再见,自己又能怎样呢?哪怕只是简单地问一句,在彼此遇见的时候,不躲不闪地问一句:“你还好吗?”

    如此哪怕,木沙,你能做得到吗?

    固然犯了错,难道再不能弥补、改过?

    错使我丧失了被爱的资格,那我不奢求爱情了还不行吗?

    自己得了那么几千块的肮脏钱,那再从干净的渠道挣来,乘以n倍,送出去助人或种树可以吗?

    无论怎样,现在还活着,未来也不见得立马死去,还是要继续。继续吧,一步步寻求解脱,直到最后没入黄土,直到最后全然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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