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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节

    “我笑你猜错了,被害人跟这姑娘不可能是恋爱关系。”严峫把装着手机的证物袋一晃:“赌不赌?”

    “……”黄兴谨慎道:“我劝你先看看通话记录再说。”

    “不用看,我知道。”

    “你凭什么知道?”

    严峫笑而不答:“赌不赌?”

    黄兴不干了,说:“你这不是抬杠吗?”

    “什么抬杠,我这是基于事实之上的合理揣测。你对案情不完全了解……”

    一道身影匆匆忙忙冲上楼,差点当头撞在严峫身上:“——哎哟!”

    严峫眼明手快,关键时刻闪身躲过了泼面而来的白色不明液体,也拯救了自己去年双十一淘宝来的二百块钱一打的黑t恤,斥道:“干什么呢,慌慌张张的!”

    韩小梅一手豆浆一手包子,仿佛受了惊的小鹿:“啊,严队!你你你我我我……”

    黄兴不忍目睹地扶住了额头。

    “你是来上班的,还是来野餐的?!”严峫简直出离的愤怒了,“老高呢,高盼青?让你带这丫头,你让她大上午的跑去吃包子?把外勤组老高给我拎过来!”

    “不是高哥,不是!”韩小梅慌忙拦住他:“是严队您的朋友,刚才我去您办公室,他说您让我去去去买点吃的——”

    严峫:“……”

    严峫脸色风云变幻,仿佛一座即将爆发的活火山,突然生生屈服在了名为“江停”的大自然的神鬼之力下。

    “朋友?”黄兴奇道。

    “……哦,我叫来的现场目击证人,一忙起来就把他给忘了。”

    严峫从委委屈屈的韩小梅手里一把夺过包子豆浆,想了想,又给塞了回去,把证物袋里的被害人手机丢给黄兴,说:“调出被害人抵达建宁后联系最频繁的人,包括这个叫丁当的,挨个叫来问话,回头让老高整理个笔录给我。”然后他再次一把夺过包子豆浆,上下打量韩小梅一眼,怒斥:“——警服怎么穿的?把衬衣塞进裤子里别好!”

    韩小梅:“………………”

    严峫拎着包子,扬长而去。

    “别跟这二傻计较。”黄兴拍拍快哭出来的韩小梅,向严峫离去的方向努了努嘴:“——三十多岁男人还找不到老婆,怎么会没原因呢。”

    ·

    严峫坐在办公桌沿上,把热气腾腾的塑料袋往江停面前一晃,在对方抬手来拿的瞬间又缩了回去,“啪!”一声把案情分析报告摔上桌面,说:“喏,先干活。”

    江停的手停在半空,随即从从容容地收了回去:“不看。”

    严峫说:“你现在呢,身家性命都在我手上,我劝你还是老实听话……”

    江停一抬头,脸色白得冰雪似的:“不看。”

    严峫被他黑黢黢的眼珠和全无血色的脸惊呆了,足愣了好一会,连忙亲手把吸管插进豆浆杯,把包子皮底下那层纸撕了,双手奉到他面前。

    江停无声地盯了他几秒,终于缓缓探身,就着他的手喝了口豆浆,宽恕似的把早点接了过去。

    严峫自知理亏:“你说你这低血糖就早说嘛,来的路上你也不叫我停下买点吃的,这能怪谁?哦,我这儿还有半包饼干,你看,谁也没故意饿着你是不是……”

    “范正元吸毒?”

    江停一边咬着包子一边翻案情分析,在尸检结果那几页停下了。

    “鼻吸加静脉注射,老油条了。怎么?”

    江停指着分析报告上的一行说明:“那你们怎么会认为他裤袋里那片苯丙胺化合物是给自己吃的?”

    他的问题跟刚才案情分析会上严峫提出的一模一样。

    严峫饶有兴味道:“为什么不是他自己吃?”

    “静脉注射一般都是用白粉状的四号二乙酰吗啡,对神经游走细胞释放多巴胺的刺激是非常惊人的,只要注射过一段时间,大脑内多巴胺受体的数量会急速减少;所以为了达到已有的刺激水平,所有重度瘾君子都会不停加大注射量。而冯宇光体内的苯丙胺合成物,属于勾引新手入门的轻量级别,对范正元的神经刺激微乎其微,他自己服用的可能性不大吧。”

    严峫上下打量江停,目光微微闪动,然后有点古怪地笑了一下:“你怎么知道,或许他就是看这种药片方便,便宜,当零嘴吃的呢。”

    “不可能。”江停一边翻报告一边漫不经心道,“四号二乙酰吗啡卖得贵是糊弄外行人,实际市场货里不知道掺杂了多少葡萄糖和滑石粉,价格不见得比苯丙胺合成物高。况且吗啡的劲没过,混着其他的抽会让人很不舒服,范正元没必要那么干。”

    办公室里只听见他翻看尸检报告的动静,没有任何其他声响。

    “……你对毒品生意倒挺了解的,”过了好一会,严峫突兀地道。

    这话明显不对劲,江停终于感觉到什么,眼皮一抬,正撞上了严峫锐利的目光。

    “——看什么?”江停反问道,“我缉毒干了十多年,为什么不了解?”

    严峫刚要说什么,突然手机响了。

    “喂老秦,嗯,行你说……对对,找到了?”

    不知道电话那头秦川说了什么,严峫从办公桌上跳下来,快速抓起车钥匙,拎起外套:“好,你们去搜姓范的家,另一个地址发给我,我这就亲自过去。”

    江停慢条斯理吃他的包子,冷不防塑料袋被严峫一夺:“甭吃了,赶紧跟我走,车上边走边吃去。”

    江停皱眉道:“你干什么?”

    “禁毒支队摸出了范正元除了家之外的另一个窝藏据点,正准备安排线人带我们过去。”严峫一看塑料袋里的包子,嫌弃地撇了撇嘴:“啧,奶黄的。你这胃口还挺挑,能再娇气点不?”

    他拎着包子掉头往外走,冷不防突然一顿,袖口被江停拉住了:“等等。”

    “怎么着?”

    江停八风不动地坐在扶手椅里,而严峫站着,只见他晃了晃手里那本案情分析,说:“你们的侦查方向不对。”

    一切就像三个小时前会议室里的争论重演,只不过严峫角色调转,而据理力争的一方换成了江停。

    严峫心中暗笑,表面却丝毫不显,冷冷道:“怎么不对了?”

    “刑侦支队对范正元涉毒一事的怀疑,是基于他身上发现了毒品残留,并涉嫌持枪抢劫的基础上的。但你我却知道,范正元本身跟持枪抢劫没关系,他出现的唯一目的,是要我的命,只不过半途被人截胡了。”

    “所以呢?”严峫故意道。

    “杀死范正元的人能从他身上拿走什么,也就能留下什么。你怎么知道他口袋里的毒品残留,不是凶手诱导警方偏移侦查重点的手段?”

    严峫抱臂而立,似乎思考了片刻,懒洋洋道:“不行,你的推测几乎没有事实依据,再说警方跑去调查范正元也没问题啊,难道对凶手有什么好处不成?”

    ——魏副局长的这个提问,正是严峫在案情分析会上争论卡壳的关键,他想知道江停会怎么回答。

    “有的,”江停说,“争取时间。”

    严峫一愣。

    “我建议你派人跟进范正元那条线,同时加大力度,亲自重审胡伟胜,重新勘察他的住处、银行账户、邮件往来。”江停说:“凶手不惜在你这个副支队长眼皮底下杀人灭口,说明对他来说,需要掩盖的事态已经到了相当严重的程度。如果警方被他带偏,侦查速度拖慢,那么冯宇光的死很可能会演变成当年恭州案一样不明不白的结局。”

    两人对视片刻,严峫眯起了眼睛:“……当年你查案时,也出现了相似的情况?”

    江停却在他审视的目光里无动于衷,起身从严峫手里拿过装包子的塑料袋,扔进了废纸篓。

    “凉了,”他说。

    ·

    建宁市老机械机厂一度是西南地区耀眼的明珠,上个世纪七十年代,东郊建立起了庞大繁忙的工业区,轰轰烈烈的生产线,独立的医院、学校、邮局等基建设施。工人退休,子女顶班,国企管发粮票油票肉票,逢年过节还管发自行车票甚至冰箱票,铁饭碗代代相传,大半个建宁的姑娘都以嫁到东郊的工人家庭为荣。

    荣光直到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期才渐渐衰落,直至九十年代掀起下岗潮,国营大厂从此落花流水,一泻千里。

    昔日繁华的家属区如今人去楼空,夕阳之下残桓断壁,到处写着巨大的拆字。塑料棚搭起来的小卖部上贴着花花绿绿褪了色的方便面广告,几个脏兮兮的小孩蹲在水沟边玩,不时发出方言口音浓重的尖叫声。

    这种地方就算开法拉利都跟蹦蹦车似的,严峫终于放弃了,把手刹一拉火一熄,说:“不行,再开下去就是玩杂技了,麻烦江队你受累走两步吧。”

    工业区宿舍是老式筒子楼,如今不说十室九空,起码也有个五六空了。尽管外面余晖仍在,楼道里却黑乎乎的,稍微往里走一点,经年累月的阴湿和霉气就争前恐后往人七窍里钻,江停冷不防打了个寒颤:“阿嚏!”

    严峫借着手机亮光在前面开路,说:“你这也太娇弱了吧?”

    江停没答话。

    严峫侧身挤过楼道拐角处堆积如山的杂物,小心翼翼踩着难以下脚的台阶,终于爬上了最高层——六楼。面向天井的走道外悬挂着衣服被子,走道内侧每一扇门都紧紧关着,往里走第四扇,破旧的黄色木板门上贴着警方的封条。

    江停手臂抱在胸前,一寸寸打量周遭的环境,突然眼前只见严峫递来一件军绿色外套:“嗯哼。”

    “不用。”江停连伸手的意思都没有:“蹭破了赔不起。”

    严峫只穿一件黑色短袖t恤,坚实的肩部肌肉特别明显,不由分说把外套往他头上一罩:“得了吧,万一你着凉闹出个什么病来,回头我岂不是……”

    江停终于说了实话:“你上次洗衣服是什么时候?”

    严峫:“……”

    两人大眼瞪小眼,片刻后,严峫用钥匙咔哒一声开了锁,冷冰冰道:“老实穿着,别那么多废话。”

    屋里潮湿昏黑,开门便是一股难以形容的异味。严峫捂着鼻子去开灯,谁料电表已经被掐了,无奈只能继续用手机照明,只见满地都是杂物和垃圾,被侦查人员彻底检查过两次,整个陋居堪称惨不忍睹。

    江停小心跨进门,站在低矮的木板床边,微微皱着眉观察四周。

    “外勤组来搜过两次,老高那手段,这屋里的每一只耗子都起名登记在册了。”严峫不客气地用手肘捣了他一下:“怎么,江队没见识过低端人口居住环境?有什么感想?”

    江停接过严峫的手机,半蹲在地上,沿床下、地缝和墙根一一照射过去,凝神沉思了半晌。

    严峫揶揄道:“问你话呢?”

    “没有感想。”江停平淡道,“我这个低端人口也是这么长大的。”

    严峫一怔。

    江停起身走到桌边,只见几个暖水瓶并排放着,杂物堆积在破旧到看不出颜色的塑料盘上,吃剩的方便面和“溜冰”用的壶就这么挨着彼此,油汤上已经结了厚厚一层白霉。

    江停站在那里,似乎遇到了什么难解的问题,修长乌黑的眉头拧着,从额头到鼻梁、嘴唇、乃至脖颈的曲线,在光影中构成了一道优雅别致的轮廓。

    他突然拉开椅子坐了下去,严峫来不及阻止,只见他直直坐在那碗已经霉得发臭的方便面前,仿佛伸手要去拿筷子似的。

    “喂,你……”

    江停一抬手,严峫的话音戛然而止。

    紧接着,江停抬起头,若有所思地望向对面,目光自然而然落在了房间另一端残破不全,被报纸勉强糊住的窗户上。

    严峫不知道他在看什么,只能眼错不眨地盯着他。只见江停倏而起身走向窗户,借着光亮仔细搜寻布满油污的窗台和木棱,突然伸手用力去推已经变形了的木头窗扇。

    嘭!

    窗子被推开了,晚风一拂而入,霎时将屋里令人作呕的异味冲散了不少。

    “——过来吧,”江停指着外窗台,声音波澜不惊,说:“你们外勤组的活儿,也是够糙的。”

    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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