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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5节

    风泉思及此处,心中略定,道:“福满既是先帝时期的老人,在内朝衙门就不同旁人。他资历深厚,又很得内阁大人们的青眼,熟识的人自然比奴婢多。他子孙虽多,却待人亲和,办差又仔细,谨遵礼法。”

    “你这话没说全,谨遵礼法?我看他心比天高,是老祖宗哪。”李剑霆拿帕子拭手,“他一个内宦,既无安定社稷之功,也无明谏君上之勇,只因为久在御前,就能做个‘老祖宗’,谁的祖宗?”她侧眸看风泉,“我的么?”

    风泉只觉得这轻飘飘的三个字重如巍峨崇山,压得他不敢抬头,连忙磕头:“殿下是天潢贵胄!太祖煌煌宗业尽交于殿下手中,殿下便是天下至尊!”

    “咸德爷时阉党乱政,杀了一个老祖宗,不想到我李剑霆,竟然能再遇着一个。可见人心不足蛇吞象,天大的恩待都难得忠义之心,宠信太过必生祸患。”李剑霆把帕子递给边上的宫女,自嘲道,“但他确实有能耐,没个缘由,还真能做我的祖宗。”

    福满子孙遍地,借着堂前办差的机会,跟朝中官员也有来往,偏偏他在这里比潘如贵更聪明,对着内阁大臣不敢乱规矩,恨不能十步一叩。孔湫先前身体抱恙,撑病办差,福满侍奉在明理堂时亲自试药,把元辅照顾得无微不至,为李剑霆博了个好名头。福满为博恩宠做到这个地步,却恰好犯了大忌,他自作主张谄媚言官——他一个内朝太监,这般笼络外朝官员干什么?既想在宫内当个老祖宗,又想在宫外做个好太监,里外面子齐全了,反倒耽搁了他的本职。

    内宦乃是天子奴婢,伺候天子就是本分。若非潘如贵开启乱政先河,批红权也不会沦落为太监中饱私囊的通行铁券。但是福满对外恭谦,在内积势,李剑霆想要拿掉福满,得要个能服众的理由。

    此时天色偏暗,园子那头提灯走进一行人。福满近来差事办得好,面色自然红润,远远看到李剑霆站在池塘边,边上跟着的小太监对他附耳说:“祖宗,风泉跪着呢!”

    福满甩了下拂尘,说:“他先前在宴席上立了功,若是肯安分守己,殿下自然不会为难他,可他那脾气实在上不了台面,为些琐事惹怒殿下也是意料之中。”

    说罢轻哼了下,笑容满面地迎过去,对李剑霆行礼。

    “你来了,”李剑霆笑起来,“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奴婢时刻都惦记着殿下,”福满越过风泉,知道李剑霆不喜欢人碰,便虚虚地护着她下阶,“在堂内候着等不到音讯,心里急!奴婢又看天际有云堆积,怕待会儿下雨,就赶紧来给殿下送伞。”

    李剑霆说:“还是你有心,事事周到。”

    福满似是才看见风泉,“哎呀”一声,道:“这是怎么了?”

    天光沉寂,李剑霆在灯光错影里忽然计上心头,她遂冷了脸色,道:“狂妄自大的东西,听说他在堂前办差,对诸位大人很是不敬,我便罚他在此跪着。”

    风泉闻声啜泣,伏在地上,正是一副方才挨过骂的模样,道:“奴婢没得眼色,冲撞了大人们,着实罪该万死,殿下……”

    “我知道你在先帝时期当过秉笔,但宦官岂能与前朝官员相提并论?那些地方官员,进宫述职都是为了地方民政,劳心劳累,你给他们脸子瞧,你算什么东西?”

    地方官员。

    福满心下释然,难怪李剑霆会动怒。这几日庸城旱灾的事情让储君辗转难眠,宫里宫外都在削减用度,连储君自己吃的都是粳米,说是不忘百姓苦,她待地方官很是看重。

    “殿下在堂内操劳政务,出来游园本是难得的散心时候,万万不要因此坏了兴致。”福满引着李剑霆走,赔笑道,“薛大人也到了堂内候着,正等着殿下呢。”

    福满瞟风泉几眼,也没出声求情。李剑霆便不再看风泉,径直回去了。待李剑霆归了明理堂,他奉茶退下,在檐下候着时,低声问小太监:“还跪着呢?”

    小太监偷笑:“跪着呢。”

    “叫他起来吧。”

    “祖宗,”小太监奇怪道,“他平素不是一副清高样,嘴巴还贱得很,祖宗帮他做什么?让他跪到殿下议完政务不正好。”

    “当奴婢,就要想君之想,为君排忧解难。”福满说,“他跟殿下是潜邸情谊,殿下只让他跪,也没有怎么罚他,就是待他宽容。殿下这一时半刻忘了,等晚些想起来,他再哭上一场,殿下惦念旧情,就该心软。我适才没替他求情,再让他跪久了,殿下就该责备我们做奴婢的不懂事了。”

    “还是祖宗想得周到,”小太监佩服道,“总想到主子心里去,高!我这就去唤他起来。”

    福满回头看明理堂内透出的昏黄烛光,不觉自得一笑。

    没有了韩丞这条老狗,他在外边就再无把柄。只要伺候好储君,再得内阁保荐,平步青云就在眼前。潘如贵能做的,他照样能做,只不过要做得更好、更漂亮。

    福满转过目光,就是太后尚在,让他不能高枕无忧,为绝后患,他得尽快下手。

    第257章 茶谈

    沈泽川卧床难起, 萧驰野就在端州没有离开。中旬后, 边沙骑兵在北边的攻势减弱,陆广白亲自到了端州。

    “端州一战打得凶险, 看这城墙修补就需要时间, ”陆广白下马, “既明遣了军匠过来。”

    萧驰野身穿常服,道:“大哥思虑周全……”他话音一顿, 看向后边的马车, 神情惊喜,“大嫂来了!”

    侍女掀起车帘, 陆亦栀捏着帕子探出头来。

    陆广白含笑:“洵儿也来了。”

    “我在家中挂念兰舟, ”陆亦栀在侍女的搀扶中下了马车, 对前来相迎的萧驰野说,“便来瞧瞧。”

    萧驰野侧身,道:“兰舟也挂念大嫂。”

    陆亦栀看着端州城墙,继续说道:“如今中博胜负已决, 兰舟该好好养伤。”她侧过头, 抿嘴一笑, “我专门带洵儿来给兰舟解闷。”

    萧洵跟在亲娘后边,不需要人牵,朝萧驰野行礼:“二叔——”

    萧驰野一把抱起萧洵,架在半空仔细端详,道:“小子长高了。”

    “跟你小时候一样,”陆广白把马鞭交给晨阳, “成日都怕自己长不高,按时喝牛乳。我问他过年许了什么愿,他说想长二叔这么高。”他说着捏了捏萧洵没表情的面颊,“外甥像舅舅,别想了,你跟我啦。”

    “舅舅也好,”萧洵扶着萧驰野的手臂,开口稚声说,“有器量,寡玩饰,舅舅是儒将。”

    三人皆笑,陆广白叹道:“虽然在说舅舅,但我听着更像在夸你爹。”

    府里现在孩子多,丁桃历熊还带着既然。萧驰野把萧洵抱回去,他却挣扎着要见沈泽川。萧洵喜欢沈泽川,过年时就只要沈泽川牵。沈泽川小腿带伤,在阶前迎接。进屋后几人略作寒暄,陆亦栀就要带着萧洵去拜见纪纲。

    待陆亦栀走后,沈泽川便说:“如今北边战事缓和,将军到端州,是有事情要替大哥与我商谈。”

    陆广白端起茶盏,抬盖时笑起来,看了眼萧驰野,再看向沈泽川,道:“府君是雄士,此刻都不忘军务。不错,既明确实有话要我来说。如今哈森已死,端州危急已解,南边有熊部溃败,正是重拾战局的好时机。”

    “哈森死了,阿木尔这个‘大俄苏和日’的地位在大漠里就有待商榷,”萧驰野说,“大哥是想趁势反击,一举定局。”

    “兄弟齐心,”陆广白饮过茶,“你也是这么想的。”

    萧驰野的位置靠近窗边,他转着骨扳指,微偏过来的脖颈正好让喉结露在昏光里,说道:“阿木尔能够维系各部安稳,是因为悍蛇部的骑兵骁勇善战,但去年悍蛇部的精锐尽数投进了战场。仗打了一年,悍蛇部早已弹尽粮绝,对其他部族的威慑力大不如前。哈森一死,阿木尔痛失右臂,此刻不打更待何时?”

    “倘若要东进大漠,就要三军协力,”陆广白说,“大帅那边还要受制于阒都调遣,所以这事,不好办。”

    萧既明和陆广白都跟戚竹音有私交,但此事却要到端州对沈泽川说,那就是靠私交解决不了。戚竹音先后出兵都是为了协助离北,可是眼下骑兵已经退了大半,南边有熊部被驱赶进了大漠,她没有理由再跟离北跑这一趟。

    “兵部同意大帅出兵格达勒,是因为陈珍等肱骨老臣深知离北之危关系阒都,现在格达勒打过了,”陆广白搁下茶盏,“就不是那回事了。”

    戚竹音不同意把青鼠部的领土交给海日古,也有暂停干戈的意思。她借粮不易,沈泽川的粮食都要还的,如此日积月累,迟早要变味。启东今年疲于战事,军屯荒了一半,先不提军粮,就是过冬的粮食都要依赖朝廷和沈泽川。倘若启东像河州那样倒也罢了,但是启东还有守备军,戚竹音握着兵权,她绝不能在这里马虎。

    “大帅是李氏大帅,再跟乱党厮混,就有谋反嫌疑,”沈泽川摩挲着扇骨,“启东出兵青鼠部时,朝中就已经有了弹劾的折子。大帅倘若再跟离北共击大漠,阒都就能革掉她的帅职。”

    戚竹音当初拒不归还陆平烟就已经惹得朝中非议,她本就不讨言官的喜欢。戚时雨为保启东兵权,娶了花香漪,如今太后又倒了,可是这层关系还在。戚竹音在阒都时替李剑霆杀了韩丞,这事说忠能忠,说奸也能奸。

    沈泽川病中的眼眸温和,像是锐气尽除,他道:“储君要登基了,依照薛修卓的意思,得给大帅封赏。”他吃茶,仿佛谈的都是江野轶事,“那就等等看,储君若真舍得,就是帮了我们大忙。”

    第258章 小鲜

    储君率领百官祈雨, 但是庸城的雨仍然没有下。江青山四处筹粮, 梁漼山还在稽查遄城账目。赫连侯心惊胆战,在韩丞死后大病一场, 这几日连门都不敢出。

    “这账目搪塞不过去, ”赫连侯躺在床上唉声叹气, “太后又软禁在深宫,是天要亡我费氏!”

    小侯爷费适那日在宴席上被李剑霆吓到了, 也不敢再四处乱跑, 守着他爹,责怪道:“你贪那么多干什么?这么大笔银子, 如今想填都填不上。”

    “你怎可怪我?我为了谁。”赫连侯老泪纵横, 勉强撑起身, 指着费适,“你但凡争点气,我何须那般求人?你瞧瞧你,文墨不通, 武功不成, 袭承爵位也是混吃等死。我不走走门路, 咱们费氏往后可怎么办。”

    “是是是,”费适听他爹急喘,赶忙把赫连侯又给扶倒,“我混球,我笨蛋,你可千万别把自个儿气昏了。”

    赫连侯捂着胸口平复, 枕泪道:“这要是抄家了……我都不敢想哪……”

    照月郡主抱着孩子,鬓边簪着白花。她和离后就待在家中,听闻潘氏噩耗,憔悴了很多。她把孩子交给乳母,示意伺候的人都下去。

    “早知如今,何必当初,”照月郡主杏眼微红,“这账害死了多少人。”

    “不错,这账确实害死了人,”赫连侯哀声,“可若没有这账,你哪还能嫁进潘氏?你这份尊荣,就是这账给的。花家鼎盛时,花思谦权倾朝野,咱们仰人鼻息,不得不上贼船。花思谦死后,我本盼着,适儿能混个一官半职,起码能在朝中说上话,可他成日鬼混,我也是没法子了。”

    遄城费氏子嗣很少,嫡系只有费适,赫连侯若不提早打算,他们就是第二个薛氏。可就算薛氏式微了,人家还出了个薛修卓,反观费氏,是真的族中无人。

    赫连侯想到此处,又爬起身,问:“从前在锦衣卫当差的那个孩子叫什么?”

    费适道:“你说费盛?”

    “对,对!费盛,”赫连侯说,“他能萌袭父职,是我作保,韩丞当时提拔他,也是看在我的面子上。后来他跟萧驰野跑了,这会儿就在中博效命沈泽川。”

    费适神色一变,道:“那是乱党!跟他沾着关系,是要杀头的。”

    “这么大的窟窿补不上,”赫连侯提高声音,“不仅要抄家革爵,说不定还要问斩,你看看潘氏,现在还有几个人活着?就算是流放,走到半道上也得死。”他越讲越心凉,“倒不如转投中博……槐州的陶茗都跑了……”

    费适愣愣地坐着,他生在金银窝,还是小侯爷,一直以来都是大周臣,蓦然间要他跟乱臣贼子厮混,竟生出荒诞可笑之感。他呆坐半晌,说:“不成,我怎么能做三姓家奴?承之到死都没叛国,我与他是至交好友,不能做这等不忠不义的事情。况且沈泽川为人阴鸷不好相与,费盛又贪名好权……不成。”

    “祸事临头,哪管什么忠义?”赫连侯恨铁不成钢,“你该学的不学,倒把潘蔺的酸臭学了个全!”

    “反正我不走,”费适犟起来,“你好歹是个侯爷,我就不信内阁真敢动手。”

    “这又什么不敢?”照月郡主拭泪,“没有太后,储君按律查办,内阁的票子一下来,抄家杀头就是一夜间的事情,”她想起潘逸,掩面啼哭,“潘氏就这么抄了。”

    “你看看你姐姐,她还带着孩子呢,”赫连侯说着也泪雨滂沱,“你就忍心看你老父伏诛,亲姐流放,全家成了乱葬岗里头的坟蓬。”

    “可走也不成,”照月郡主抬头,擦净眼泪,“适儿说得不错,费盛在锦衣卫里就很会钻营,贪名好权,没有好处打动不了他。爹爹听我一言,如今庸城旱灾,江青山在阒都筹粮,那槐州陶茗又跑了,朝廷为难,你不如把家中庄子变卖出去,拿这笔银子去替朝廷筹粮。”

    赫连侯道:“可眼下到处都没有粮食,只怕有钱也筹不到啊。”

    “爹爹的粮食从谁那里卖出去的,就从谁那里买回来。”照月郡主把帕子掖好,“至于费盛这条路子,日后若真用得上,就日后再说。”

    * * *

    几日后,明理堂内换了冰盆。李剑霆在看折子,福满弯腰候在边上,拿着扇子给储君轻轻扇风。

    “殿下看了一个时辰了,”福满轻声说,“歇歇吧。”

    李剑霆合上折子,还没有开口,福满便转头朝外边喊:“把冰镇的酸梅汤呈上来——殿下,天热,喝些酸梅汤去火消暑。”

    福满近来得宠,李剑霆似是还生风泉的气,留在身侧伺候的只有福满。福满春风得意,他以前断然不敢替储君做决定,几次试探后,发现储君没有责怪,便愈发大胆了。

    李剑霆拭手时,福满替储君收拾桌面。李剑霆看他把折子挨个摆好,按照地域、部门依次分类,便问:“这明藏的折子为何要跟元辅放在一起?我记得他们不是同乡。”

    “殿下有所不知,他们是师生,”福满笑容满面,“明大人晋升就是元辅提拔。”

    孔湫担任内阁元辅,都察时评定的各部官员不胜枚举,按照规矩,这些官员都可以称他一声“老师”。李剑霆才接手政务不久,确实不知道,各部都官那么杂,这种事情若非特意留心,很难记住。

    福满如今只是在御前伺候,等到储君登基,就可能做秉笔太监,那是能替皇帝握朱笔的。可是李剑霆不是咸德帝,她亲理政务又正当年少,根本不用太监来替她处理这种要政,福满把这些关系背得滚瓜烂熟,其野心可见一斑。

    李剑霆了然,道:“你比我清楚。”

    福满闻言微怔,极快地反应道:“奴婢不在前朝办事,这事情,还是上回元辅在办差院里提过一次,奴婢在边上伺候的时候记住的。”

    “好事,”李剑霆神色温和,笑道:“我就记不清,以后还得你提醒。”

    福满趁拾碗的时候偷瞄李剑霆,见储君神情寻常,言辞谦和,跟平时没有不同,才放下心来,说:“奴婢能为殿下分忧,便是三生有幸。”

    “诸位先生到了吗?”李剑霆说,“到了就让进来吧。”

    刚到明理堂外的孔湫、薛修卓等人听传入内。他们齐身叩拜,道:“臣等参见殿下。”

    “诸位先生都是我的老师,”李剑霆示意福满扶起孔湫,“元辅进堂何须多礼?该是我给元辅行学生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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