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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0节

    过了片刻他撤让开来,问道:“所以……你是做了什么才想起来的?”

    他眸光扫向萧复暄的各处要穴,气劲顺着相勾连的手指朝萧复暄身上反探过去,似乎想看看有没有隐藏起来的伤或是旁的什么。

    萧复暄命门全敞,不带丝毫阻碍和防备,任由他查探。一边抬手拨了拨他的眼睫,嗓音温温沉沉:“没那么糟。”

    乌行雪确定他各处没有明显的伤,也没有找到什么不可逆转的损耗。这才松了一口气,忧色稍缓,道:“那是什么?”

    萧复暄静默片刻,道:“诘问。”

    乌行雪的呼吸滞了一下。

    过了一会儿,他才轻声道:“诘问?”

    萧复暄应了一声:“嗯。”

    当年他在人间认出易容的乌行雪后,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都陷在一种复杂的情绪里。

    他不知道那个魔头有何来历,为何会成为照夜城主,又为何有比世间任何人都重的邪魔之气。他不知道对方手里沾过多少血,真正杀过多少人。

    他也不明白,为何每次看见那个魔头,自己都会屡屡破例又屡屡心疼。

    那种矛盾大概就在于……他所听闻的魔头乌行雪和他亲眼所见到的乌行雪,常常不像是同一个人。

    万幸,他一贯不会妄信传闻。哪怕天诏他都保留一分猜疑,更何况人间流言。

    他只信自己亲眼所见的。

    所以那之后的几十年里,他为了那个魔头,犯了仙魔之间的诸多禁忌。

    他们在人间各处相遇。他同对方喝过同一壶酒、望过同一轮月、走过同一条街市、看过同一树花。

    他进过照夜城,进过雀不落,接过吻也度过劫期……

    不止一次。

    越到后来他越觉得,一定有什么东西被他弄丢了或是遗忘了。

    那些年里,他正因为人间陡然四起的邪魔祸乱以及相悖的天诏,对灵台天道质疑渐深。

    而这世间能对他的记忆和过往干涉至此的,屈指可数,思来想去,也只有灵台天道。

    可天道的有意干涉,并不是那么容易解的。

    萧复暄其实试过不止一种办法。

    都说人在将死之时,会想起许多事。他曾试着摘过丧钉,让灵魄由聚到散,想借着最接近亡魂的瞬间想起一些事,但未能有结果。

    后来,他想到了诘问。

    说来依然是“天意弄人”,那一日不早不晚,刚巧是清河的最后一年。

    清河末年末天,天宿上仙去了一趟苍琅北域,借着苍琅北域里无数邪魔残留下的邪气混淆,以一柄长剑钉身诘问了自己。

    他在诘问里看到了这一生所有,也由此记起所有。他在想起所爱之人曾为灵王的那一刻,听闻了仙都混战的消息。

    他掩下所有痕迹,拔剑赶去。

    那天于他而言,在某种意义上其实是同乌行雪的郑重相遇。

    只是相遇即别离。

    第112章 唯一

    “萧复暄——”乌行雪嗓音干涩, 蓦地滞顿了一下,“这叫没那么糟?”

    “诘问是冲着邪魔去的,你冲着你自己?”他唇间苍白无色, 神情却沉了下来。

    曾经照夜城的大小邪魔都说过, 城主生气的时候也会笑, 倘若他连半点笑意都没有了,那就真的无人敢近身了。

    但萧复暄却毫厘未撤。

    他抬手摁着乌行雪的眉心, 说:“别皱眉。”

    乌行雪还欲开口。

    萧复暄沉声说道:“当年去照夜城找你,你就常皱眉。”

    乌行雪:“……”

    那些年仙魔相别,他不想邪魔本性展露在萧复暄眼下。便常挂着厌弃之色说些反话, 想激对方离开。

    如今再提起来, 他又会想起萧复暄孤身站在照夜城外的样子。

    心疼和心软瞬间占了上风, 这气就生不下去了。

    但魔头不甘心。

    他抿唇看着萧复暄, 试图绷住脸再问几句。结果很快就被眉心眼尾的吻弄得绷不下去。

    “你不要每次碰到答不出的话就这样堵人。”乌行雪说:“不管用的。”

    萧复暄沉沉“嗯”了一声,他让开一点点,垂眸瞥扫着, 低声说:“但你眼睛眯起来了,乌行雪。”

    乌行雪:“……”

    “那是因为痒!”他嗓音还是压得很紧,却已经摆不下去了。只得破罐子破摔地闭了一下眼, 再次伸手去探萧复暄的各大要穴。

    他一听对方诘问过自己,指尖碰到萧复暄心口和颈侧时, 轻得几乎有些小心。

    他气劲是极寒的,手指便冰冰凉凉,那样一下一下轻点在各处着实有点闹人, 所以没过片刻就被萧复暄握住了手腕。

    天宿道:“方才不是探过?”

    “方才探得匆忙, 我不放心。”乌行雪说,“你自己也说, 诘问是为了让被诘问者绝望畏惧、痛不欲生。那样声势凌利的长剑一钉而下,怎么可能没有损耗、不留痕迹。”

    他又换了一只手点点摁摁,咕哝道:“你是不是做了什么障眼法,匿了旧伤?”

    萧复暄:“没有。”

    乌行雪狐疑道:“当真?”

    萧复暄:“当真。”

    乌行雪:“我不信。”

    萧复暄:“……”

    乌行雪:“你别说话,你这会儿已经了无信誉了。”

    他边说边探,这次仔细无比,却依然没有找到明显的痕迹。他正纳闷,就听萧复暄还是说了一句:“你不是看过明无花信的诘问?”

    乌行雪一愣。

    花信的诘问里有二十五年前发生的事,在花信所见的场景中,萧复暄赶回仙都时似乎确实不是浑身带伤、经受过重创的样子。

    但诘问中的场景总是一闪而过,不甚清晰,也难下定论。

    乌行雪的神色变化都被萧复暄看在眼里,萧复暄默然片刻,有些无奈地温声道:“我说给你听。”

    乌行雪:“一点不落?”

    “一点不落。”

    “发誓?”

    “嗯。”

    其实最初萧复暄是不打算将细枝末节说出来的,起码不会在眼下这个时候说出来。

    他性格一贯如此,讲起事情来也总是三言两语,常常只有起始和结果,中间所有关乎于受伤受罪的部分都会统统省去,怕徒惹后怕和担心。

    但他发现,这一点在乌行雪面前总是行不通。他所有省去的东西,总有一天会被对方觉察发现,再一点一点补全原貌。

    所有与他相关的,似乎注定都会见于昭光之下,一点都不会被错过,也一点都不会少。

    “那日诘问之后,确实有些伤损。”萧复暄缓声道,“但那伤损后来有了逆转之相。”

    乌行雪一愣:“逆转?”

    萧复暄点了一下头:“嗯。”

    乌行雪十分疑惑:“为何?”

    ***

    其实当日的萧复暄自己也颇有些疑惑。

    诘问对灵魄的冲击究竟有多大,身灵受损究竟有多重,他自己最清楚不过。直到他赶到仙都,一剑横穿十二悬峰,落身挡于乌行雪身前时,他都是身灵带伤的状态。只是面上不曾显露出分毫来。

    但随后不久,他因诘问所受的损耗就慢慢有了好转恢复的势头。

    那是一种十分奇怪的状况。因为他一没有静坐休养,二不曾服过什么仙灵丹药,他甚至还在与人兵戈相向。

    照理说,损耗应当越来越重才对。

    那时候,萧复暄刚在诘问中想起过往,记忆还有些模糊混乱。他隐约在那些被抹杀的记忆里捕捉到了一点——

    早在乌行雪还是灵王的时候,他同乌行雪之间有无形的牵系,荣损相连。

    乌行雪每每斩完乱线回到仙都,身灵有亏时,萧复暄身上的仙灵之气会不知不觉供向乌行雪,助他恢复。

    想起这一点时,萧复暄心下一惊。他以为那种供养还在,而且是双向的。他以为自己之所以会不知不觉好转,是因为吸了乌行雪的灵。

    所以他在仙都混战之中,时不时就要确认乌行雪安然无恙。

    几次之后,萧复暄便放心下来——他可以笃定,那好转并不是因为乌行雪。

    紧接着他又想起来,灵王被抹杀的那天,他已经将两人之间的牵连改换成了另一种,就藏在他亲手所雕的玉像里。

    那不是双向的,而是单向的——

    倘若乌行雪抱恙或重伤,他会帮到对方。

    反之,却不会有动静。

    如此一来,他因诘问所受的损伤究竟为何会自己慢慢修复,便依然是个疑问。

    这个疑问得到解答,是在仙都混战的末尾。

    那时候,现世的仙都与乱线的仙都有一瞬间的重合,而萧复暄一道命招护在乌行雪身上,另一道命招落在乱线的天宿身上。

    就是那一刻,萧复暄明白了缘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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