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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6节

    然而有人身灵不复,在众仙之前已经走了整整三百年。

    所以最终他们法器尽毁,却还是踏上了那道灵崖之巅。

    或歌满手是血, 抱着琵琶在那一刻扫下了最后一道音。

    声到半路时, 四弦俱断,弦上窜起的猩红猛掀数丈, 将这仅剩的法器卷进了冲天大火里。

    弦声戛然而止。

    下一刻,灵台有如兵戈的风雷雨火倾天覆地扑裹过来,众仙下意识以手挡眼。却有一道血影反向行至,如飞星梭过,没进了风雷雨火里。

    那是乌行雪。

    ***

    他已经记不清这是自己斩断的第几道乱线了。

    他握过太多次剑,杀过太多的“人”。曾经那条无穷无尽的路,如今终于快到终点。

    曾经每一次去斩乱线,他总是身带仙光。唯独这次,他身无仙光,满身缠绕的尽是怨恨,而那怨恨是数不清的亡魂。

    乌行雪冲那些亡魂轻声说:“这是该给你们的一个交代。”

    话音落尽,他手握乱线“灵王”化成的剑影,自灵台之上直劈而下!

    百年间数不清的乱线、数不清的亡人,尘世间历历而过的生死爱恨就都付在这一剑里……

    然而这一剑落空了。

    ***

    那道能斩乱线的灵剑在劈落之时,本该有身灵俱裂之感,然后天塌地陷,乱线化作虚无。

    然而乌行雪一剑下去,却只感到了空。

    怎么回事?

    为何……会这样?

    他满目愕然。

    紧接着,他又听见了那道虚渺之音。那声音响彻灵台之内,环绕着乌行雪,在风云万雷中说道:“由乱线而起的灵王,要如何斩去乱线?那是他存在的来由。”

    “荒谬。”

    “愚钝。”

    “螳臂当车。”

    乌行雪瞳仁骤缩,心脏猛地一塌。

    他忽然体会到了凡人自嘲时常说的一句话——哪怕搭上全副身家、万般性命,也不过是徒劳无功。

    徒劳无功啊……

    他如同身坠无端海底彻寒的冰窟里。

    万般变故就此突生,急转直下。

    乌行雪几乎砸落在地,灵剑“当啷”一声响。紧接着便是风雷骤变——

    陡然而来的剧烈震荡极不寻常,每震一下,都让人有身灵撕裂之感。好像一半还在乱线,一半却将归于现世。

    闷哼和钝响掩盖在崩塌炸裂的声音里,微不可闻,本该无人能听到,但乌行雪却在一阵一阵的昏黑里猛然转眸。

    支离破碎的场景之下,他满身是血、满眼是血,其实什么都看不清。但他却能感觉众仙再难支撑,纷纷崩塌跪地。

    这种滋味他再熟悉不过。

    这是灵台天道在他一剑落空的境地里,要将所有现世之人扫出乱线!

    只是这次不仅如此……

    他还能感觉到脑中一切事物正在疾速褪淡下去,他所看见的、听见的、经历过的所有都被一点一点从脑中抽走。

    乌行雪在逐渐空白的状态里茫然片刻,忽然伸手抓住了剑刃。

    剑刃割破手掌的刺痛让他清明了一瞬!

    在那一瞬里他意识到,这次灵台天道不仅要将他们扫离这里,还要让他们忘记这里。

    或许不止这里,还有与此相关的所有。

    乌行雪眸光乱了一下。

    他忽然踉跄起身,低声叫了一句:“萧复暄……”

    这世间没人比他们更明白遗忘的滋味,他早已领教过数百年。

    刀山火海、身灵俱灭之痛都不能让他皱一下眉,唯独这点,他是真的有点怕了。

    他不想再听萧复暄问一句:“你是乌行雪?”

    也不舍得让萧复暄再听一次:“你认错人了。”

    乌行雪在无可歇止的清扫和遗忘里,只身穿过如刀如剑的风雨云雷,在满眼血色里寻找着,然后用力抓住了萧复暄。

    然而就在一刻,支离破碎的场景和山河俱崩的震荡突然凝滞,就连记忆从脑中抽离的感觉都慢了下来。

    那种感觉很奇怪,就像……在要归于现世的路上,有人强拽住了所有。

    那一瞬间的刹止来得极其突然,没人能反应过来这是怎么回事。

    包括乌行雪。

    但下一刻,他就在一片冰冷里骤然明白过来。

    因为他抓住萧复暄的时候,看见对方低垂着头,唇色苍白,耳骨上的三枚丧钉却滚落在地。

    而乌行雪慌忙摸索,却探不到对方躯壳里的灵魄。

    ***

    萧复暄那具天生碎裂的灵魄确实不在躯壳里。

    他曾在极北之地,握着一尊白玉雕像,经历过世上最漫长的一场遗忘。他尝过所有重要的一切被抽离的滋味,他比谁都清楚灵台天道在这一刻想做什么。

    可这一次他要拦住,在所不惜。

    于是在清扫和遗忘开始的那一刹那,萧复暄摘了丧钉。

    天生碎裂的灵魄在那一刻飞散出去。

    那些碎灵一点一处,八方不落,像隆冬漫漫长夜里寂寥冷清的远星。

    而半跪于地的天宿上仙萧复暄,就这样以满身灵魄为“线”,强行钉于乱线,拉住了所有。

    于是,一切清扫和遗忘被生生拦住,不得进不得退。

    ***

    那个刹那,灵台上的漫天风雷骤然死寂,又更疯狂地呼啸起来。

    那道乌行雪听过许多次的灵台之音再呼啸声中寂寂响起,落向那个半跪于地的人,也落向漫天远星。

    “如此之人……”

    其实早在数百年前,仙都伊始,就曾有人这样问过萧复暄,问他:“天宿为何成仙?”

    凡人修行总有所图,或图长生,或图护人,或图强盛。

    这些在萧复暄身上总显得很淡,可他又一生坚定、无畏无惧。

    到头来,连灵台天道都要道一句“如此之人”。

    一个会将素不相识的孩童尸体背上山崖的人;一个会在濒死之时替参天神木挡下雷劫的人;一个为了祸不及人间在最浓稠的怨恨上坐镇数百年的人;一个在乱线将要隐匿时,以一身灵魄强拉拦截的人……

    如此之人,究竟为的是什么?

    然而萧复暄与天道并非同根同源,这最后一句灵台天音,他根本听不见。否则他或许会答:“因为答应过。”

    因为他曾经答应过所爱之人:你能去任何想去的地方,终结任何有待终结的事情,来去自由、无所禁忌。

    君子一诺,绝不食言。

    还有一点,是连他自己都不记得的——

    他三世生于行伍,又三世死于沙场。有着世间最重的煞气、最硬的命格、最碎的灵魄和最张狂的剑,他剑下的亡魂其实同灵王一样遍数不清。

    但他曾经最想看见的,是有一天自己抱剑四顾,发现世间再无需要斩杀之人。

    于是他能还剑入鞘,好好地看一眼春三月的十二里繁花。

    有人曾端坐树冠间,听到过这样的话。所以即便萧复暄自己忘了,这世间依然有一个人替他记得,并且惦念至今。

    ***

    乌行雪双眼通红,跪于萧复暄身前。

    手指碰着萧复暄的额心,指尖却极轻地抖着,冰冷如霜。

    没有人的灵魄能长时间脱离身体,亦没有人的躯壳能长时间居于空茫。

    他能感觉到萧复暄的额心正由温热一点一点地冷下去,他知道这种强力阻天撑不了多久。

    多一瞬他都舍不得。

    灵台的那道虚音说:你们荒谬、愚钝、螳臂当车。

    太多事情告诉他:有时候搭上全副身家、万般性命,最后所接的往往不是柳暗花明,而是徒劳无功。

    但是不行。

    他如何舍得让这些人、让他所爱的这个人拼尽性命,却只是徒劳无功?

    他舍不得的。

    在那一刻,乌行雪抬头看了一眼远星。然后侧过头去,在那人耳边哑着声音说了一句话。

    他说:“萧复暄,等下一个人间三月,一起看落花。”

    ***

    话音落下的那一刹,他手边的灵剑咯咯作响,化出了乱线“灵王”的躯壳。

    与此同时,乌行雪脖颈上那道强落五遍的贡印再次流转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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