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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节

    他听见这名地方官在书房里说:“王上若愿意,下官可在嵩县募兵,驰援王都。”

    “算了罢,”姬珣的声音说,“穷嵩县一地,能募到多少人?两千已是了不起,雍人一来,两千人又起得了什么用?”

    厅内一时缄默无声,姬珣又说:“他们的目标只有我。想将我掳到落雁,当个扯线木偶罢了,想来就让他们来。你么,这就回去,照顾好你的百姓,有这想法,王已很承你的情。回去该做什么做什么,去罢。”

    那名地方官叹了口气,姬珣的声音里却带着笑意。

    “天若亡我,”姬珣认真道,“劳民伤财,又有何益?天若活我,自有出路。”

    “是,吾王。”最后,书房内那姓宋的地方官道。

    “雍人的目标是洛阳,”耿曙听完之后,点头道,“这么说来就清楚了。他们想抓走天子,当号令天下的盟主。据说郑、梁、郢、代四国的特使都在路上,想劝说天子到他们国都内去暂避一时,今天我还看见梁国特使了。”

    姜恒有点紧张,问:“他没有认出你吧?”

    耿曙摇摇头,当年他不过是个小孩儿,有谁会注意到他?何况多年过去,他长大不了少,早已变了模样。姜恒又道:“你是不是长得像爹?就怕他……”

    “爹是瞎子,”耿曙说,“从来就是蒙着眼,他藏身梁国后宫,也没几个人见过。”

    黑剑已经被姜恒收起来了,不过耿渊生前也几乎没用过这把剑,只有寥寥数人知道。姜恒再三确认,才渐渐放心下来。

    耿曙与姜恒相伴日久,常听姜恒散朝回来后讲论五国动向,大致知道了情况,七年前,针对雍的四国联盟,被汁氏派出耿渊也即他们的父亲,埋伏七年后琴鸣天下,屠尽四国使节以化解。

    但这场血仇从来没有人忘却,梁王毕颉与上将军重闻死于耿渊剑下后,梁国元气大伤,用了足足七年,才勉强恢复。一夜之间安阳天翻地覆,名唤薛平的太常,拥一名梁王室的远亲登位,继任为梁王。

    时任梁王不过四岁,如今国内为毕姓复仇的声浪一年大逾一年,要控制住朝野局面,薛平便不得不重启四国盟议,再伐汁雍。

    雍国即将出兵劫持天子,四国则瞬间警惕,纷纷派出特使,并集结军队,预备在洛阳交战。

    姬珣绝不能落到雍国手中!

    梁国首先派出使臣,前来请姬珣到安阳做客,只要天子在自己控制之下,便相当于有了号令神州的王旗。

    “再过几天,他们还会陆陆续续地来。”姜恒担忧地解释道,“王说,他哪里也不去,就在洛阳。”

    耿曙说:“万一雍国先进洛阳,抢到人了怎么办?”

    姜恒:“他说赵竭能保护他。”

    耿曙没有回答,眼里带着无奈,想也知道他的意思——赵竭如今手下八百员,俱是老弱病残,大军一来成千上万,如何能挡?

    耿曙说:“若打进来,咱们跟着走么?”

    姜恒茫然道:“我不知道,娘什么时候来?”

    耿曙一怔,才想起距离那年初春昭夫人离去,已近第三年了。

    姜恒在这三年里,起初常说起母亲,之后越来越少,及至近一年来,已不再提。兄弟俩仿佛默认了某些事,耿曙却没想到,姜恒竟从未忘记。

    “我也不知道。”耿曙只得说。

    姜恒说:“就算王不答应,雍国还敢用强上前抓人么?”

    耿曙想了想,答道:“那可不见得。”

    第19章 叵测心

    翌日,洛阳宫中能感觉到气氛紧张了不少,侍卫都被派去巡逻了。然而宫中御林军本就不多,八百人里,五十岁上的老人占去九成,佩剑锈迹斑驳,只能四处查看示警。

    年轻人都被调来,守在主殿前,而郢、代、郑三国的特使,竟是同一天到了。

    接着,他们在殿上展开了激烈的争吵。

    “吾王身为天下之尊,绝不应涉险,”郢国特使道,“事有万一,落到蛮夷手中怎么办?郢地以长江为界,依天险可守,哪怕玉璧关破,本国上下,亦愿一保天子周全。”

    代国特使道:“代武王据剑门关以守,百年间代国从无战事,郢地瘴毒多发,也是南夷,你们与雍人,都是一般的蛮夷!吾王,您得跟我们走。”

    “郑毗邻东海,”郑国特使道,“拥三山为屏障,郑国太后,与天子母妃为同宗姐妹,郑国就是晋王室的母舅家,亲人相念,望吾王启程一行。”

    代国特使道:“代武王祖母,亦与晋先王一母所生,姬霜公主亦是代王养女,说来代国与王室,亦是姻亲,何曾只有郑国?”

    梁国特使道:“我们车马已备好,只要天子愿意,便可即日启程,吾王,局势险峻,雍人随时将入侵洛阳!恳请吾王体恤我等跋涉山水、披荆斩棘、冒此大险前来……”

    王廷内默不作声,俱是些坐都坐不稳的老人,太宰朝姬珣投以恳求的一瞥,姬珣却不为所动。

    “我累了,”姬珣说,“招待各位使臣先退下,余下的,过得几日再说罢。”

    使臣又慌乱起来,纷纷道:“不可,陛下!”

    梁国特使先是上前,接着,其余三国特使都围了上来,竟是逾越礼数,逼近天子,要再行劝说或威胁。

    “退下!”忽然间,姬珣身后一声清亮怒喝,却是执笔的姜恒。

    姬珣也十分意外,这个时候,竟是姜恒喝止了使臣们的无礼举动。今日赵竭出外安排城防,未曾守在姬珣身边,幸亏有姜恒一声喝,喝住了殿内数人。

    但待得使臣们发现,姬珣身后的太史是个小孩,便不再怕他。

    “吾王。”梁国特使根本不将姜恒放在眼里,再上前一步,看那模样,竟是想动手把姬珣从王座上拉下来。

    “来人!”姜恒怒道。

    第二声落,耿曙从殿外走了进来,紧接着抽剑声响。

    殿内肃静,姜恒说道:“谁再胆敢冒犯吾王,上前一步,就地问斩,以谢天下。”

    “是。”耿曙答道。

    刹那殿内鸦雀无声,耿曙个头已长得甚高,身材笔挺,眼神里带着一股凌厉的气势。使臣顿时不敢造次。

    这不比两国交战,不斩来使,天子虽已式微,却依旧是天下之主。若以“冒犯”为由,将他们当场斩杀,各国也只能接受。

    使臣们缓慢退到阶下,姬珣浮现出一丝嘲讽的笑意。

    “都退下罢,”姬珣说,“我自然心中有数。”

    “雍国特使,汁绫公主到——”殿外通传。

    所有使者霎时间就变了脸色,只见殿外快步进来身披黑斗篷的一名年轻女子,摘下斗篷时,容貌清丽,犹如让昏暗的殿内随之亮了起来。

    那女子一身武服,皮肤白皙,不过二十来岁,她先是扫视殿内,一眼仿佛便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走到阶前。

    姜恒深呼吸,姬珣却稍稍侧身,朝他一摆手,示意无妨。

    耿曙见状退到一边,那美貌女子先是跪伏在地。

    “吾王进饭几何?寝休几辰?天下万民,无不惦记天子。得蒙召见,荣宠何极。”

    “都好。”姬珣答道,“汁绫公主起。”

    汁绫这才起身,鄙夷地看了众使臣一眼,接着,赵竭也进来了。

    赵竭阔步而入,走上御阶,背手,身后握腕,两足略分,立于姬珣身侧,犹如一座山峦。

    汁绫带着笑意道:“吾王,兄长请天子到落雁城做客,特命我前来,守护天子安全,请王起驾,移步雍都。”

    五国特使齐聚,一时无人开口,沉默之中,姬珣缓缓开口。

    “回去告诉汁琮,也告诉你们的王,”姬珣道,“我哪里也不去,若战火烧遍天下,自当也烧到洛阳,届时,天子当与万民同死,退朝。”

    冬日,黄昏如血,姜恒挟着这日的帛绢出来,耿曙已等在门外。

    “今天晚上,我就去把他们全杀了。”耿曙摘下头盔,说。

    姜恒色变道:“别!杀特使有什么用?”

    耿曙显然对今日朝上那一幕还有气,姜恒说:“雍国一旦进关,四国大军就会进驻洛阳,迟早都会来的。只要汁琮不进关,他们未必有这么大胆子。”

    玉璧关现在还在雍国的手里,自从当年琴鸣天下后,汁氏便牢牢把守着通往北地这唯一的关隘。四国如今想重夺玉璧关,将雍国大军赶回长城以北,便势必取道洛阳北上,打一场硬仗。

    这些天里,姜恒翻阅了十年前的军事文书,大概估测过,代、郑、梁、郢足可召集五十万大军。雍军则擅骑不擅步,越往南推进,山岭与丘陵之地,对骑战就越不利。遑论郢国还有长江天险与十万水军,汁琮若聪明的话,不应在此时出关南下,与联军打仗才对。

    耿曙沉默片刻,三年时间,他也慢慢地将洛阳当成新的家了,只要姜恒在,这一切就与浔东没有什么不同。

    “我们要走吗?”耿曙说。

    “走到哪里去?”姜恒反问道。

    浔东的一幕幕仿佛仍在眼前,耿曙在这一刻,忽然明白了昭夫人当年的抉择。

    “是,留下罢。”耿曙点头,哪怕天下之大,亦无处可去。三年前,他们逃离了浔东,如今若再逃离洛阳,那么终他与姜恒一生,都将在这片茫茫的大地上四处流浪。

    他们又看见了赵竭,而这次赵竭是特地来找两人的,示意他们跟着自己走。

    姬珣正在寝殿中等待着他们,进入后,赵竭转身,关上了门,守在门外。

    姜恒本以为姬珣想说几句关于今天朝廷上的话,但他依旧保持了安静——什么也没有说,带着笑意注视两人。

    “近日如何?”姬珣说,“比第一天来洛阳,你俩都长大了。”

    姜恒正要行礼,依据礼数感激天子垂问,姬珣却道:“不必再拘礼了,起来罢。”

    漫长的静谧后,姬珣悠悠叹了口气,说:“你看清楚今天那位雍国特使了?”

    姜恒只得答道:“是。”

    姬珣端详姜恒面容,仿佛想到了什么,却没有说。

    “我不知能否守护洛阳周全,”姬珣说,“赵将军也不知道,我不会让汁琮挟持,当他的王旗,但你们不一样。姜恒,你与耿曙,这就跟着汁绫公主回去,稍后我将修书一封,托雍国王室代为照顾你们。”

    姜恒:“!!!”

    姜恒转头看耿曙,耿曙却在此刻担起了决定两人命运的责任,脱口而出道:“雍是敌人,我们不去。”

    姬珣一怔,解释道:“你们的父亲,乃是雍国的国士,虽然我对汁琮兄弟二人之举不认同,但念在耿渊之德,汁琮定会善待你们……”

    “正因如此,”耿曙说,“我才不去,我不稀罕什么国士,他们想毁了我们的家,我怎么能认贼作父?”

    姜恒没有明白耿曙言下之意,这是他们在一起许多年来,耿曙第一次没有征询他的意思,便脱口而出,下了决定。

    但耿曙的话,也正是他想说的。

    耿曙又道:“他们会让恒儿做许多事,想让恒儿为雍国卖命,我爹已经付出了自己的性命,我俩都不是他。我们不欠雍国的。”

    姜恒点点头,说:“我哥说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姬珣的眼神变得更温柔了,接着,他点了点头,说:“与赵将军所想的一般,这样也好,那么,无论昭夫人是否回来,你们随时都可以走,不必再管我们。”

    耿曙依然有点不放心,正要开口时,姬珣却道:“放心罢,我没有告诉汁绫任何有关你们身世的事,明天一早,她便将离开。”说着,又神秘地朝耿曙眨了眨眼。

    是夜,姜恒与耿曙并肩躺在榻上。

    “哥。”姜恒低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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