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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左白衣

    江维的脸色风云变幻。当今开国门,定倭乱,西抗英法,北挫沙俄,推崇西洋科学是真,限制西方势力也是真,两京地区一直有传言说皇上少年时甚至给自己起了个洋文名字,一度想微服出访、跟人上欧洲留学去,先帝与太后坚决反对才不得已放弃了这个念头。

    登基后不久,当今在紫禁城给自己修了一座万镜宫,这座宫殿圆顶、叁层,有着很浓的西洋色彩,闹得当初批红时几方吵翻了天,又逢传教士事件爆发,皇上当机立断颁布重法,严格控制西洋神职者入境舆论才终于平息。

    万岁喜欢窝在万镜宫不是秘密,一说小朝会都在那宫里开了,等闲妃子不许入内,连最得宠的阮嫔都没有资格出入左近,更别提旁人。偶尔皇上闲了,或是摆局棋、或是赏幅画,叫来叁五故旧,几个人凑在万镜宫里,除了司礼监掌印不要别人伺候。

    守卫重重的天子居处,又是内相的势力范围,好端端的怎么会丢了个玻璃杯?

    “莫不是……”江维冷汗直冒,迟疑着道,“莫不是哪位小公公不留神,失手打碎了吧?”

    徐客洲瞧也没瞧他,拿茶碗盖慢吞吞地撇着茶沫,半晌,噗嗤笑了一声:“就是打碎了也该见着渣子,江老板是生意人,难道不懂这个道理?”

    月初那贼子就被揪出来了,原是司礼监一个干杂活儿的小太监,因为模样好,口齿伶俐,常被爷爷哥哥们带去这个宫那个殿里办差,他家里贫苦,平时喜欢鸡零狗碎地倒卖一些宫中物件儿,假同乡、同年之手,做得十分隐蔽。这回是撞到枪口上了,万镜宫也敢私进,进诏狱没两天就把同谋、窝点吐了个干干净净,司礼监丢了大脸,也没想着跟他们争,本以为是趟轻松的肥差,杨小岳赶到当铺时却只见一男一女两具半温的尸体。

    死因一模一样,都是叫人一剑穿胸,连雇工帮工都被割了喉。仵作说凶手身量矮小,刀口一律自下往上,极有可能是南省人。

    “小人不过是个贩茶商人,大人同小人说这些……小人也听不明白呀。”

    江维已经预感到事情不妙,赔着笑塞了一把金叶子过去。那厢徐千户披着袍子、蹬着靴子,把个茶盏往案几上一搁:“哎哟哟,这是做什么?我不过是同江老板玩笑两句,怎么就吓成这样了?”

    说归说,倒也没推拒:“瞧您这张老脸,哈哈,跟扑了粉似的。”

    直到江维抖抖搜搜地又从袖子里摸出一迭银票,徐客洲才哎呀一声,接过来塞进怀里。

    “徐某仰慕江老板久矣,哪能信不过您的人品?想来这起子人不是第一次犯案,倒要借江老板的面子替我往道上问问,可有见着宫里的东西不曾。”他一边数钱一边笑,话音直往上飘。江维不敢掉以轻心,只在旁边捧哏:“大人这是说的什么话?若有用得着江某的地方,江某敢不肝脑涂地。只是……事发已久,那些东西恐怕早已流散出去,这——”

    宫里的东西都有印记,若是金银器皿或有可能融了重塑,玉器摆件之流却不难寻,是以徐客洲老大不客气地把皮球踢了回去:“您在行当里干了这些年,谁不卖您叁分薄面?”

    江维只得喏喏。

    又过了一盏茶时间,徐千户心满意足,站起来整衣戴帽,叁步并作两步地消失在了珠帘之后,空余一阵玉石相撞的噼啪声响。

    下楼时一片枫叶恰好落到他肩上,守门的小旗官奉承说:“草木有灵,可知大人这趟定能顺顺遂遂,如有神助。”

    徐客洲没好气地骂娘:“少放你妈的屁,人呢?”

    众人赶紧灰溜溜地跟上:“前头还没传来消息……”

    另一位百户方文川道:“大人探过这姓江的底了?如何?若真同白衣教有牵扯,咱们——”

    “不过是一群江湖草莽,也配叫你们急成这样?”徐客洲打断他,“这姓江的同南边联系紧密,但凡有牵扯,绝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少他妈在这儿火烧裤裆似的。”

    一想到这事徐客洲就冒火,终日打雁,一朝叫雁啄了眼!神佑爷把个白莲教连根拔起,总坛分坛灭得七七八八,到如今得有一百多年了,又他妈窜出来一个白衣分教!十数年内迅速崛起,信教者众,且遍布在各行各业,实在难以分辨。

    案子刚报上来时他也疑心过,他们的总坛设在江南,短时间内如何渗透得进北地?总不能宫里也有他们的人?那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万岁听了,本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想法着人彻查,一查查出来叁四千吃闲饭的太监宫女,倒是不比嘉靖爷那会儿夸张,但也足够骇人听闻了,司礼监老祖宗都挨了好一顿训斥,差点丢了项上人头。

    道路尽头终于传来马蹄声,徐客洲忙忙地一呲牙,心道个挨千刀的,别让你爷爷逮着你!

    有荣王亲自开道,当然没谁会不长眼地跳出来说此路不通,或者咱们正在办案,请您稍候再走。李持盈第一次见荣王,他约莫二十七八,生得与华仙公主五分相像,只是身形高壮,眉眼圆钝,莫名多了两分憨厚的气质。急匆匆赶来时荣王的衣袖上还沾着釉彩,策马狂奔的样子仿若一只花里胡哨的大飞蛾,贵气、威严之类的词与他是挨不着的。

    朱颜老远看见他,立刻起身迎出去:“爹爹别急,我没事。”

    父女厮见后双双松了口气,朱颜一边为李姑娘引见一边问说:“爹爹今日怎么在府里?”

    她本打算给荣王妃报个信,没想到来的却是荣王。

    荣王正擦汗,被女儿这么一问,憨憨笑道:“落了份图纸在家,着人去拿又怕他们弄不明白,反坏了事,只好趁工匠们歇晌儿回去一趟。”

    李持盈:“……”

    一旁的晖哥儿见危机已经解除,跳着脚道:“舅舅舅舅!上次答应我的小青蛙可做得了?”

    此时已经有发条玩具问世,不过造价较高,主要受众仍是成人,之前有洋人送了一个来,他瞧见了,闹着要舅舅也给他做一个。

    荣王对晖哥儿是既头疼又溺爱,毕竟是妹妹的第一个孩子,生得又玉雪可爱,就是这性子实在难缠:“哪里有那么快?少说还得要半个月呢。”

    晖哥儿不依不饶:“那半个月后你让姐姐带去学堂给我。”

    他习惯了称呼朱颜为姐姐,无形中衬得李持盈有些尴尬,身为长辈兼大人,其实此时荣王只要打个哈哈就能混过去,偏他尴尬无比地看了一眼李持盈,大姑娘登时后背一麻。

    我不介意的!真的!不用那么看着我!

    “回头给你们姐弟都做一个,”荣王状似无意地重读了‘姐弟’两个字,仿佛是想把场子圆回来,“叁郎还小,一时半会儿玩不上。”

    李持盈:“……”

    荣王府与华仙公主府本就挨得极近,朱颜的意思是先把他们姐弟送回去,荣王亦没有反对。李姑娘其实有些好奇到底出了什么事,一来找不到人询问,二来事态看上去并不轻松,最终识相地选择了闭紧嘴巴。

    以维护京城治安为由头,五城兵马司与锦衣卫都派了人,但谁是听指挥的,谁是当大爷的,实在是一目了然的事。随处可见骂骂咧咧、一脸不忿的老兵小兵,穿着甲、列着队,挡在一些婆婆妈妈面前:“别挤了,都别挤了!往后稍稍!”

    各大路口仍在戒严,看来人还没抓着,又或者抓着了,但有同党埋伏在附近。好容易回到公主府,里头的奴仆个个面容严肃,晚间华仙甚至把大家叫去一齐用了顿饭,李持盈才发现荣王竟然没走,想是兄妹二人已经商量过了一遭。

    “近来外头不太平,虽说不与咱们相干,还是谨慎些儿好。”华仙道,“你们小孩子家,放了学便径直家来,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使人出去买去,别教我们操心。”

    李持盈看了一眼李沅,左思右想,还是多嘴问了一句:“可是出了什么事?”

    公主身后一个衣饰华丽的老妈妈赔笑道了个万福,又给她斟了一杯木樨甜酒:“凭他什么事,横竖闹不到咱们府上,姑娘若是闷了,去花园子里赏花赏景儿也使得,派人去书局买些书也使得。”

    这是哄孩子的话。不过李持盈没恼,她今年才八岁,要是这里人人都拿她当个大人看才是古今罕事。反正每个月有月例银子,连脂粉头油、四季衣裳都是公中出钱,只规格不高,她本身不爱在这些事情上留心(有梅枝嘛),一句‘书局’倒是提点了她。

    “常听人说京里的书局极大,洋文书、俄文书都能找到。”还能订报订杂志,可不是老鼠掉进米缸了吗?

    “你能看懂俄文?”李沅下意识地接了一句。

    李持盈忙道:“看不懂,原说想学来着,没寻着好先生。”

    近几年朝廷同俄国关系紧张,贸易往来少了,学俄文的教俄文的自然都跟着缩了水。李沅见她没把这事放在心上,也就撂开手,不提寻人来教的话;华仙无可无不可;倒是荣王,联想起五年前俄国大使被刺身亡之事,胸口一沉。

    末座吃饭的晖哥儿忽然说:“学里就有会说俄国话的。”

    他也没看李持盈,仿佛是忽然想起这么一遭。华仙公主笑道:“你不提我都忘了,快过年了,你们学里就要年末大考了吧?”

    晖哥儿立刻缩了缩脖子,很是识相地闷头扒饭,惹得一干人都笑起来。

    美了没几日,却是学堂先传出风声,不少同学午饭时聚在一起闲话:“你听说没有?都道真定大娘娘在福建巡视水师时受了伤,过年且不一定能赶回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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