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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3节

    易琅在书房内读书,诵书声时不时地传来,合玉与清蒙等人坐在杨婉对面翻账,一边在炭火里烤着白薯。

    杨婉将笔记举起来,仰面靠向椅背。

    距离贞宁帝驾崩还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但贞宁帝至今仍未下立储的诏书。

    杨婉闭上眼睛,尽可能地去回想她曾经看过的文献以及相关的研究论文。

    贞宁帝驾崩至皇次子易珏病死,易琅登基,期间只有短短数月。

    但是,就这几个月的历史,却暗藏诸多玄机,一直是明史研究的热点。

    这道遗诏究竟有没有下,如果下了,内容是什么?

    为什么没有通过内阁宣诏,最后又因为什么原因,被藏匿到了什么地方?

    如果没有下,那么为什么没有按照当时大明律,像红丸案后那样,在皇帝无诏而崩时,由内阁代拟遗诏。

    《明史》记载皇次子死于疾病,但之后清人所整理的很多史料里,都曾提及贞宁末年,皇后照顾皇次子极其用心,皇次子的病日渐好转。既然如此,为什么,皇次子又会突然病死在皇帝驾崩之后?

    这些问题,随便拈一个出来,都主流观点认为,皇次子是死于夺嫡之争。

    而下手之人,应该是一位内廷宦官。

    后来,有人研究易琅写给邓瑛的百罪录,从里面抠出了一条一直没有找到史料印证的罪名——谋害宗亲。

    这个发现后来成为皇次子之死的一个印证。

    杨婉直起身,挽住自己垂落的碎发,在笔记上整合着这些信息的逻辑。

    手边的灯渐渐烧完了灯芯,她正要起身去换,便见合玉和清蒙都站了起来,“督主。”

    邓瑛在门前点了点头,却没有进来。

    合玉和清蒙二人忙退了出去。

    杨婉放下笔,抱着膝盖冲他笑道:“陛下看到奏章了吗?”

    “看了。”

    “你没像我这样吧。”

    “没有。”

    “那就好,司礼监的人呢,陛下有处置吗?”

    邓瑛点了点头,“有,但没有处死。”

    杨婉歪了歪头,“要处死他们谈何容易。要处死他们,陛下留给自己的那一笔棺材本都没人替他守了。”

    她一言切到了要害,邓瑛却想起了姜敏对他说的话,一时沉默下来。

    杨婉见他不说话,便托着自己的腿肚子,慢慢地将自己的腿从椅子上放了下去,一瘸一拐地朝邓瑛走过去。

    “你今日是不是去监刑……”

    话未说完,一个趔趄险些扑摔下去。

    邓瑛忙伸手搀住她,“磕到没?”

    杨婉将手搭在邓瑛的肩上,笑道:“要是你没有脚伤,我今天就让你把背到床上去。”

    邓瑛低头看着杨婉的膝盖,“我的脚不疼,可以背你。”

    “骗谁呢。”

    “我没有骗你。”

    杨婉捏了一把邓瑛的胳膊,“行了,你不开心是不是。”

    “我没有不开心……”

    “嘶……”

    杨婉皱了皱:“走反了,床在那边。”

    第126章 还君故衫(六) 一生所受责罚,邓瑛无……

    邓瑛将杨婉扶到榻上,转身移来榻边灯火,低头挽起杨婉的裤腿。“上过药了吗?”

    杨婉摇了摇头,“没有,不过我自己用凉水敷了好几次,我怕疼,这种伤若拿药去揉太痛了,我不敢。”

    邓瑛借着光看向杨婉的膝盖,压迫处虽然没有破皮,却沿着被压迫的地方蔓延开一大片触目惊的青紫。他想要伸手去触碰,却又不敢。

    “婉婉。”

    “什么。”

    “我送你出宫吧,趁我还在这个位置上。”

    “我走了谁管你?

    杨婉挽下自己的裤腿,径直打断他。

    邓瑛错愕,一时失语。

    杨婉挪着腿,一点点地靠近邓瑛,“我走了你又捡那些乱七八糟的书看怎么办。”

    邓瑛垂下头,“你不在,我怎么敢再看那些书。”

    他说着顿了顿,“婉婉,不管你走到哪里,我都是做你的脚下尘。即使你不在,我会也清净地活着。但是……知道我自己名声脏污,虽求善终而不可得,所以,我想在我还没有烂透之前,送你走。”

    “走不了了。”

    杨婉蜷起腿,脚趾轻轻地抵着邓瑛的大腿,她用手托着两腮,向邓瑛露出一个平静而温和的笑,“邓瑛,什么脚下尘,不准做。”

    “是我不配吗?”

    杨婉抬起一只手,挽住邓瑛耳边的一丝乱发,抬头道:“不是,是因为我一直想要做你的身后名。”

    她说着将手收了回来,叠放在膝上,诚道:“邓瑛,几百年以后,会有人逐渐了解你的人生,你在贞宁年间的伤病,你的沉浮,你对王朝的功绩,还有你对天下文人的诚意,都不会被磨灭。”

    邓瑛没有出声。

    杨婉道:“你不信是不是?”

    邓瑛不置可否。

    杨婉握住邓瑛微微发凉的手,“邓瑛,就算过几百年,仍然会有人从翻遍故纸堆找到你,何况如今我就在你身边,你不要送我走。”

    邓瑛仍然没有出声。

    “听到没有。”

    “我听到了。”

    邓瑛开了口,杨婉的声音也跟着轻快起来,她拉过被子罩在自己和邓瑛的腿上,仰着头问道:

    “那你告诉我,如果几百年以后的人能够听到你的声音,你想告诉他们什么。”

    “我吗?”

    “对,说你想说的。”

    邓瑛的手指轻轻一握,轻道:“我不知道。”

    “你现在想一想呢?”

    杨婉说着扯住邓瑛的袖子轻轻的摇了摇。

    邓瑛顺从地抬起手,迁就着杨婉,温声应道:“好,我现在想一想。”

    他说完便朝床架上靠去。

    杨婉也没有在说话,她松开邓瑛的衣袖,转身拖过枕头垫在自己的腰下,与邓瑛相对靠下,静待他回答。

    内室的灯影一晃,邓瑛抬起头,轻咳了一声。

    “想到了吗?”

    “想到了。”

    “什么?”

    邓瑛的目光温柔地落在杨婉身上,“千罪万错在身,虽欲辩而无方,唯私慕杨婉一罪为真,因此一生所受责罚,邓瑛无不甘之处。”

    杨婉听完,喉咙一哽。

    这个回答,既悲哀又有趣。

    后世对于邓瑛的研究,不论褒贬,皆在官场沉浮,人情交游都已经面面俱到,唯有情史飘渺不可见。而邓瑛自己,竟也想把这一段补足。

    杨婉脑中思绪万千,但口中,却只逼出了“傻子”二字。

    “傻子……”

    ——

    贞宁十四年年关,大雪连下数日,河北雪灾,积雪压塌了大片的民居,路上冻死的人和牲畜不计其数,几日之后,南方也开始上奏灾情,江苏一代江湖断航,港口封冻。与此同时,养心殿内病重的贞宁帝已至弥留之际。

    虽然马上就要翻年,但内廷二十四局无人筹备年事。

    各宫冷清,各处宫门深闭,只有东华门上,送碳的车马往来不绝,比平常还要更忙碌。

    为了给养心殿和各宫供暖,陈桦在惜薪司忙得几乎不敢合眼。

    这日中午,李鱼冒着雪走进司堂,一进门便见陈桦忧心忡忡地在堂内踱步,地上放着十筐墨炭,每一筐都没有装满。

    陈桦见李鱼进来,忙道:“快,你搬一筐子去。”

    李鱼手上端着饭菜,一时丢不开。

    “这么急做什么?要搬也吃了饭再搬啊,姐姐忙活了一上午才给您做了这些,且炭这么重,您不遣人帮我一把,我怎么挪得过去。”

    陈桦这才看见李鱼手上端着的饭菜。

    忙把桌案收拾出来,一面道:“今日是再没人能派给你,都大忙得很。炭也就剩这些了,还要孝敬司礼监,过会儿那边就要来人取了,你趁早搬走给你姐姐带去,晚了就连碎的都没了。”

    他一边说一边洗了手坐在案前吃饭。

    李鱼坐下道:“从前也没见您这儿乱成这样啊。”

    陈桦嘴里包着饭菜,说话有些含糊,他朝窗外扬了扬下巴,“你看外面的雪下的,有个要停的样子吗?整个河北到处都在死人,如今,就连宫里都有人冻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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