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9节
“邓小瑛,你想我吗?”
她伸出手,扶着牢门的栏木蹲下身,“说话。”
“我……”
他没有回应这个如月光般珍贵的温柔。
好在,她没有介意邓瑛失语,弯眉道:“张大人在,你肯定说不出口。”
说完,侧身看向张洛,“我可以单独与他说一会儿话吗?”
“可以。”
张洛转身从牢室中走出来,“进去吧。”
杨婉站起身,“多谢,如果有机会,我还请你吃橘子。”
张洛笑了一声,命人将牢室的锁住,朝杨邓二人道:“我给你们一个时辰的时间,时辰到后,我要带杨婉走。”
杨婉点了点头。
“好,够了。”
张洛随即回头对狱卒道:“到外面看守。”
——
狱中的孤灯照着两个人面容,杨婉屈膝跪坐在邓瑛面前,抬头看向他的头顶。
“我觉得,你没有好好听我的话。”
“对不起,婉婉。”
“渣男才总说对不起,而且说了之后还敢,死不悔改。”
邓瑛垂下头,“是,我是渣男,我不知悔改,婉婉……”
他下意识地握住自己的手,“我已经这样了,你没有必要再这样对待我。”
杨婉摇了摇头。
她借着灯火凝视邓瑛的面容和身子。她曾经惊艳于他身上完美的破碎感,但那时的欣赏,在现在看来,是全然流于表面的。她曾像看一副画一样,端详着那个具象于纸堆中的人,他所受的苦难和伤害,距她还有六百余年。
然而此时他就在她面前。
有些脏,一身伤,裸露在囚服之外的皮肤脆弱苍白。
他没变过。
但杨婉却明白过来,那不是破碎感,那是他的修养,是他沉默于人前,忍辱于人后的毅力。
“那我要怎么对待你。”
“收下我的身籍,让我……”
“邓瑛。”
她突然打断他,“我是为你而活的人。”
第159章 竹纸雕心(五) 一颗文心,对一个亡故……
她好像说过这句话。
一时间竟有一种贯穿感。
贯穿大明这四年,也贯穿悬于二人头顶的那片讳莫如深的混沌。
说是缘分也好,说是巧合也好,或者说是某种当下文明无法解释的“因果”也好。总之,杨婉来到了他的面前。这个曾经把最好的年纪都献给“邓瑛”二字的女子,终于张开了口,对着这具鲜活的血肉,以及容纳于其中,清澈如冷泉般的灵魂说出:“我是为你而活的人。”
“邓瑛。”
她温柔地唤他的名字,凝着他的目光道:“我最初并不想与这个时代共情,只想看着你,走完你惨烈的一生,所以我从来都没有跟你说过我的来历。但时至今日,我很想让你知道,我究竟是谁,很想让你明白,你对我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
她说完,低手拾起一旁的《东厂观察笔记》,摊放于自己的膝盖上,翻开扉页,指着著书者的名字对邓瑛道:“这是我的名字——杨婉,来自距今六百年以后的另外一个时代。和你一样,也是一个读书人。在我们那个时代啊,天下清明,百姓们安居乐业,女子与男子都能读书。文心载世,可以观史,可以著文。我便是前者。”
她说着翻开书册,“前人观君王诸侯,著书无数。而我观的是你,除了几篇学术论文之外,我也写过一本《邓瑛传》,可惜我还有看到它出版。不过,我至今仍然记得,那本《邓瑛传》的开头——贞宁十二年……”
她顿了顿,换了一个更平和的口吻,向邓瑛闭眼默诵。
“贞宁十二年是大明历史上极具转折意义上的一年,内阁首辅邓颐斩首,宛如长夜的大明朝终于看到了一丝曙光,很难说邓瑛的人生是在这一年结束的,还是从这一年开始的。邓瑛,我在二十岁的时候,写下这个开头,此后十年,我所有的灯下时光,都属于你。作为一个学史的人,我挖掘你的人生经历,揣测你的心声,试图替你向后世开口。在这个过程中,我没有爱过任何一个人,没有婚姻,也没有子女,只有一颗文心,对一个亡故之人,终生不渝。所以……”
她弯目笑了笑,“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你知道,你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吗?”
“你在我死后六百年,翻看过我的一生吗……”
邓瑛的声音颤栗。
超过六百年的时空间隔,文明的差异在他与杨婉之前划卡了一道思想的鸿沟,他看不见后来的世界,不知道封建是如何颠覆的,也不知道“平等”是如何的诞生,“阶级是如何改变的。他只听懂了,六百年后有一个叫杨婉的女子,知道他的名字,为他写了一本书。
“那时的我是罪人吗?”
他轻声问杨婉。
“是。”
杨婉的声音微哽,“但以后就不是了,邓瑛,我下笔了,即便我从那个时代消失了,也会有人从我写过的文字里,看见你。如今也一样。邓瑛,即便我和你要亡于大明,但我落笔了,我开口了,一定会有人因为我,在靖和初年间重新看见你。我历经两世,而无遗憾。我曾是你的身后名。”
他说着冲他笑了一声,“我也做了你的身前名。所以邓瑛,我可以敬你,也配爱你了。你呢,你愿意爱我了吗?”
她用了“愿意”这个词。
由始至终,她好像都没有拒绝过邓瑛交给她的“卑微”,她接受他在“性”中的颤栗和羞耻,接受他把“爱意”解释为“赎罪”,让他把镣铐交到她的手中,温柔地牵引着他,往他想走的那条“绝路”上走。
可是,在这一段看似不极不平等的关系当中,真正谦卑的那个人,其实是杨婉。
她不强求邓瑛在这个时代的一切,甚至连他的“爱”都不强求。
因为她始终是先敬了他,然后才爱上了他。
邓瑛恍惚有些明白了。
“问你呢?”
她说着说着,眼眶渐渐红了,“你知道你有多过分吗?你啊,你曾经是我的事业,是我立命的底气,是我人生最大的意义。可是你却逼我给你,对奴婢的怜悯。我想要牵你的手,你却把你手腕上的镣铐递给我,我不想你在我面前屈辱地对待自己,你却偏要去看那些乱七八糟的小黄书。我还不能怪你……”
她吸了吸鼻子,抬起戴着刑具的手,抹了一把眼泪,“我杨婉活了将近三十年,对谁都没有屈服过,只拿你没有办法,我……”
话未说完,她已将头埋入膝间,肩膀微微耸动。
被剥去外裳,穿上囚衣的人,仿佛被去掉了大半的尊严。单薄的衣料遮蔽皮肤,经不起一点点带着侮辱性的触碰,可是又比任何时候,都期待纯粹的肌肤之亲,渴望被温柔地抚摸。
“婉婉,别哭……”
邓瑛抬起自己的手,扶住她的肩膀。她身上轻轻地颤了颤。
“别哭,是我做错了,对不起,是我做错了。”
他说着,轻轻地搂过杨婉的身子,将她拥入自己的怀中。
“我从前什么都不知道。我父亲有罪被诛,而我戴罪而活,后来受刑入宫,我不可能再有身份,去爱我挚友的妹妹。可是你太好了……”
话至此处,邓瑛也哽咽了。
“我骗我自己,把自己当成你的囚徒,跟从你,受你管束,听你的话。这样一来,哪怕跟你在一块的时候,我也可以当成是我在服侍你,所以我才去看那本书,对不起婉婉,我真的去学了,就算被你说,我也偷偷地学了好多……我……”
“我没有怪你。”
她嗡着声道:“我知道,你想要我保护你。邓瑛,从六百年后回来一趟不容易,我一定要保护好你,一定要……而你要做的……”
她轻轻咳了几声,“你要做什么你知道吗?”
邓瑛没有回答。
“你答应过我什么?”
“我……”
“在宫门前我们曾约定过什么?”
邓瑛怔了怔,张口道:“不论我有多厌弃我自己,只要婉婉喜欢我,我就会好好活下去。”
“对啊。”
她说着伸手环住了邓瑛的腰。
“邓瑛,不要自毁,你要爱重你自己,这样我才敢,让你看那本小黄……”
她说完这句话,意识有些发混。
单薄的衣衫下,邓瑛感受到了杨婉的温度,和平时不也一样,她今日很冷,呼吸也有些急促,似乎是在像他索取温暖。
“你怎么了,婉婉。”
“没怎么……就是有点冷。”
邓瑛忙将还未及更换的絮衣拖过来,遮照在杨婉身上。
杨婉咳了几声,在邓瑛怀中道:“我累得很,想你抱着我睡一会儿。”
***
诏狱的深墙困锁二人。
阻隔了京城所有的风物。在杨邓二人听不见的秋声之中,逐渐响起了鸣冤之声。
连日不断的秋雨,令护城河的水暴涨,无数艳丽的秋海棠被冲水中,又在一夜之间,被全部渡走。
天放晴时,一个老者抱着自家的孙儿从河边走过,小孩子搂着老人的脖子道:“爷爷你看,水涨得这么高了,会不会淹上来啊。”
老者道:“不会的。”
小孩问道:“为什么呀。”
老者摸了摸他的额头,温和地回答道:“因为开凿这条河的人他很聪明,他把河道建得特别巧妙,所以啊,再大的水都能被渡走,而河呢,就能保卫住皇城了。”
小孩子趴在老人肩上,抬头朝城门看去。
一只漏秋的大雁孤鸣着从金灿灿的琉璃瓦顶上飞过,窜入积雨云中,不见了踪影。
小孩子看着天幕道:“爷爷,那你知道,这条护城河是谁凿的吗?”
老人托着小孩的后臀,将他往肩膀上又耸了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