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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4节

    谢星阑上前拱手,“晚辈见过侯爷。”

    见他有礼,秦璋面色好看了一分,却又看向秦缨手中密报,“倘若我没听错,适才我听见了‘郑氏谋反’几字,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秦缨看向谢星阑,谢星阑肃然道:“三日之前,晚辈得了线报,道郑钦离京追捕方君然,却在半途转道往西行,与此同时,郑氏两房去相国寺定了水陆道场,为了给老信国公的冥寿祝祷,这两件事一同报上来时,晚辈又查到年前那忤逆犯上的童谣,乃是郑氏一手谋划,因此,晚辈便起了疑心,这几日派人盯着郑氏,果然发现了几处异状。”

    谢星阑姿态谦逊,语气诚恳,话音落下,秦缨将密报递来,秦璋接连看后,背脊阵阵发凉,“郑氏这是在私自调兵?这些离京的镇西军将官家眷,是为了避祸?!”

    秦璋心跳如鼓,谢星阑点头,“或是为了避祸,或者是为当做人质不许他们退却,皆有可能,但无论如何,郑氏打算谋反,乃是板上钉钉之事。”

    秦璋眼皮一跳,忙问:“事关重大,可曾上禀陛下?”

    谢星阑摇头,“还不曾。”

    秦璋眼底惊疑闪烁,谢星阑面色一肃,看向父女二人,“其实今夜前来,晚辈本有一事要与县主商议,如今侯爷在此,晚辈也不敢相瞒。”

    言毕,他看着秦缨,“可曾禀明侯爷?”

    秦缨知晓他所言,必定与旧事有关,便上前一步,先将秦璋扶去上首位落座,“爹爹,女儿有一事要禀告爹爹,昨日女儿想通了几处关窍,女儿或许明白,母亲和兄长因何而死了……”

    春夜尤寒,秦缨语声沉冷,字字诛心,秦璋的表情变了又变,他活了四十多年,还是头次有这般震惊至肝胆俱裂之时,等秦缨将这漫长的故事说完,秦璋扶着椅臂的手在发抖,瞳底惊怒与沉痛交加。

    他嘶声问:“所以……所以不论是你母亲和兄长之死,还是谢氏被灭门,都是因为同一件事?太后……太后怎敢……”

    秦璋撑着椅臂想站起身,可刚抬了抬身子,又跌坐了回去,他瞠目难言,良久,才绝望道:“难怪、难怪当年查不出什么,是太后的手笔,所以苏应勤才那般害怕,这么多年了,太后终究也失算了,所以才有那童谣忤逆……”

    他看向秦缨与谢星阑,“当年皇帝纵然不算帮凶,可后来种种,也是他主导,他二人沆瀣一气,一丘之貉,这才可瞒天过海,如今郑氏便是要反,也是为了皇权,届时李琨登基,这天下还是李氏的天下,从来只有当权者让臣民伏诛,臣民又如何让当权者认罪?要讨这份公道,实是难如登天。”

    秦缨心底沉若千钧,素来机敏的她,此刻也在皇权二字前失了章法。

    谢星阑眼底寒芒簇闪,沉声道:“侯爷说的不错,臣民的确无法让当权者认罪,无论是太后还是皇帝,也都绝不可能给我们这样的机会,今日所言,若被他们知道半分,侯府与将军府,便是当日谢氏灭门的下场——”

    说至此,他眉峰一横,“可如果,太后不是太后,天子不是天子,失上位者之尊,无当权者之势,昭不正与百官,示罪孽与朝野,那当何论?”

    秦缨心头狠跳,秦璋也眼瞳一颤,“你是说……”

    谢星阑先望向秦缨,片刻,又看着秦璋,道:“侯爷明鉴,难如登天之局,唯改天换日可解,郑氏谋反,是我们昭雪平冤的唯一机会。”

    ……

    祭天大典定于二月十九,钦天监再三卜算后,将第一道拜太庙之礼的吉时,定在申时过半,整个大典要举行两个时辰,至天黑时分才可结束。

    至二月十四这日,贞元帝下诏,令礼部与太常寺一同协助天坛山的守陵道长布置祈宸宫祭天道场,再由五皇子李玥为祭天大典主礼官。

    此令一出,郑氏一脉朝官与一众老臣多有不满之声,只因按照祖制,这等盛大的祭天典礼礼官该由嫡长子引赞,如今二皇子李琨虽非长子,却也是嫡出,比李玥身份更为尊贵,而李玥之上,还有三皇子李琰,无论如何,都轮不到李玥担当此等重任。

    前朝奏折送入勤政殿,但贞元帝龙体抱恙,免了早朝,未得宣召,外臣根本难得面圣,而令贞元帝意外的是,眼看着祭天礼将近,太后、皇后与信国公等人却并未未如何抗争,只一日,司礼官风波便得平息。

    贞元帝本做好了相持不下的准备,见此情形,心弦顿时一松,于是只遵照仪程,闭勤政殿殿门斋戒沐浴,为十九日的正礼做准备,期间郑明康求请祈宸宫护卫之差,贞元帝念他们此番安分,便也准了。

    时节至二月中,天朗气清,暖律暄晴,不仅西北两州再无噩耗,城外灾民大营也轻松许多,灾民们陆陆续续归乡大半,又或入周遭几城池寻生计,京兆衙门松了口气,负责管辖的神策军士兵也撤走了大半。

    至十六日午后,秦缨又入宫求药,她近日频繁进出御药院,人刚出现,长祥便得信迎了过来,跟着长祥一同走出来的,还有抱着药包的元福。

    二人一同见礼,待元福离去,秦缨才问:“陛下身体还未好?”

    长祥点头道:“也不知怎么了,如今天气都转暖了,陛下龙体仍未痊愈,这两日太医院院正赵大人又换了新方,还不知成效如何,从今日起,陛下又要为祭天大典斋戒,只怕要等祭天礼完了之后,才可大好了。”

    说至此,他又低声道:“郑家大公子去追踪那南诏细作,却仍无好消息,昨日陛下生了一回气,大抵病情又严重了些。”

    秦缨心道方君然身份不凡,自然不是那般好抓回来的,叹了一声,又朝东面看去,“祈宸宫这几日可布置妥当了?”

    长祥摇头,“说早着呢,此番大典与从前冬至年节祭天不同,天坛山的道长们也自有一套章法,不过有裴侯坐镇,想来出不了岔子。”

    秦缨点头,“那便好。”

    长祥请秦缨等候片刻,自去吩咐制药,秦缨站在廊下,正望着头顶这片狭小的天穹沉思,却见邓明春的身影出现在了院门处,“给县主请安。”

    秦缨一愣,“公公怎么来了?是太后娘娘不适?”

    邓春明笑,“没有的事,是娘娘得知您入宫取药,唤您去御花园说话呢。”

    秦缨心底“突”地一跳,面上却不显分毫,看一眼白鸳,见她有些紧张,便道:“你等在此,我去给太后娘娘请个安便回来——”

    秦缨说完跟着邓明春而去,出御药院后一路往北,没多时便到了御花园中,隔得老远,便见太后与皇后在凉亭之中说话,如今天气转暖,春容满园,秦缨走过一片新柳雏花,至凉亭中对太后和皇后行礼。

    太后笑盈盈望着秦缨,招手道:“上前来说话——”

    秦缨近前,手被太后握住,太后笑道:“说你又给你父亲取药,怎么如今暖和了,他腿疾还未松快?”

    秦缨温文道:“已好了大半,是御药灵验,云阳想多巩固一番,免得到了冬日再犯。”

    太后拍着她的手道:“不错,确该好好照料你父亲,如今热一日凉一日,陛下龙体也很是不适,叫哀家好生担忧——”

    秦缨心绪复杂,面上道:“适才正遇上勤政殿的公公去御药院拿药。”

    太后慈眉善目地点头,“说天天叫赵昉去问脉呢,却也不见好,哀家看赵昉这个院正也不必当了……”

    郑皇后劝道:“母后息怒,是今岁天象怪异,碍着龙体不安,等祭天大典之后便好了,连天坛山的道长都请来了,定是万福吉祥。”

    太后叹了口气,又问起秦璋在做什么,秦缨一一答话,谨慎妥帖,却是不如往日活泛,太后念着她取药,也不久留她,没一会儿便道:“罢了,你牵挂你父亲的腿疾,便去拿药吧,祭天大典之后,哀家再宣你父亲入宫说话儿。”

    秦缨行礼告退,太后目光幽幽地落在秦缨背影上,只等她走远了,郑皇后轻声道:“姑姑,定北侯府和崔氏虽并无异状,但我不知怎么,心中总有些不安,不会生变吧?”

    太后微微眯眸,只问:“多少天了?”

    郑皇后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太后在问什么,忙轻声道:“算起来,也有二十二天了,是从正月二十四开始的。”

    太后眼底划过一丝厉色,“那还有何不放心的?”

    郑皇后目光一转,再度看向秦缨离开的方向,“是啊,当初,可只用了月余便无回天之力了……”

    ……

    秦缨快步回御药院,离得老远,便见白鸳在门外担忧地探看,直看到她出现,方才大大地松了口气,见她小跑过来想问什么,秦缨忙对她摇了摇头。

    拿了药出宫,乘马车回府时,已是暮色时分,待入府门,便见前院只亮着两盏风灯,整座侯府都静悄悄的,秦缨眨了眨眼,直往秦璋的院子走去,还未走到跟前,便见冯聃在廊道上守着。

    见她回来,冯聃上前道:“县主,侯爷正在见客。”

    秦缨点头,“你在此守着便是。”

    冯聃应声,秦缨又往经室方向走,没走几步,便见秦璋与谢星阑,趁着夜色,将两道黑袍身影送了出来,稍作话别,又由秦广送着二人往后门行去。

    秦缨加快脚步,也在此时,秦璋与谢星阑看到了秦缨。

    秦璋露出一丝笑,开口时,却对谢星阑低声道:“你将此事对缨缨说的轻巧,这里头多少危机,多少手段,你怎不叫缨缨一同谋划周全?”

    谢星阑唇角微抿,“县主心怀公义,阴险毒辣、手上沾血之事,自是晚辈来做。”

    秦璋冷哼一声,待秦缨走近了,他唇角微扬,语气亦温和起来,“这次之后,是当真无需拿药了,爹爹还没老迈得那般厉害。”

    秦缨好奇地扫一眼谢星阑,又失笑道:“女儿此前说过用出二月去,自不能生变。”

    话语落下,她目光在二人之间来回,“商议完了?”

    秦璋点了点头,也不多言,谢星阑虽是不舍,但还是识趣道:“不错,侯爷,时辰不早,晚辈便先告辞了。”

    他神色一本正经,秦璋眼珠儿微转,拿过秦缨手中药盒道:“缨缨,你送一送谢大人。”

    话音落下,自转身回了院中,这时秦广也回来,默了默,也跟着进了院中。

    秦缨只好抬手,“请吧,谢大人——”

    二人遂往后门方向去,路上灯火昏暗,亦在地上投下二人长长的影子,这是在侯府,谢星阑不敢造次,这时,秦缨轻声问:“可安排万全了?”

    谢星阑应是,秦缨叹了口气,“知道的人越多,越叫人不安。”

    谢星阑定声道:“你我是至亲之仇冤,旁的人,或是为权力,或是为永绝后患,或是为拨乱反正,无论目的如何,眼下都与我们同仇敌忾。”

    秦缨点头,又好奇道:“短短数日,你要探查那般多事,怎么一查一个准?甚至知道那般多人软肋所在,像料事如神似的。”

    夜幕掩住谢星阑瞳底微澜,他平静道:“龙翊卫本就有监察百官之责,此番所查之人,此前本就监看过,且自你与我提过郑氏许是童谣的始作俑者后,我便一直派人盯着,与郑氏曾有牵连者,自也不可免,这一切皆是你的功劳。”

    秦缨恍然,又唏嘘道:“幸好我们掌握先机,还有的选。”

    说话间后门已近在眼前,二人正走至廊道尽头,风灯被拐角廊柱挡着,四周骤然昏暗下来,谢星阑驻足,到底忍不住握住秦缨的手。

    知她心绪难宁,谢星阑又将她拥入怀里,他目光凛然地看向夜色深处,开口时,透着放手一搏的坚决,“你安心,这一次,便是为你,我也绝不会选错。”

    ……

    贞元二十一年二月十九,大吉之日,宜安葬求医,宜祈福祭祀。

    吉时定在申时过半,文武百官与宗室有爵者,则要在未时初至皇城以东的兴安门外等候,因此午时未至,秦缨便与秦璋焚香更衣。

    秦璋侯爵之尊,服贤冠锦衣,配金鱼鞶带,秦缨贵为县主,亦有自己的花钗礼衣,换上吉服,再着义髻,挽云鬓,戴金花宝钿,坠雀鸟步摇,系璎珞玉绶,一时丰姿琼貌,矜贵逼人,便是脂粉未施,亦明媚不可方物。

    午时三刻,父女二人乘马车往兴安门赶去。

    虽是吉日,但晴朗数天的天穹,今日却灰蒙蒙的,天边阴云密布,似随时都要落雨,秦缨坐在马车里,看着这般天色,心腔阵阵揪紧。

    待靠近皇城,便看到金吾卫武侯在宫墙外布防,再往东行,兴安门至太庙间,亦早由御林军统领楚贤钦领防,近千禁军披坚执锐伫立,在这天色之下,显得格外肃杀。

    吉时未到,兴安门城门紧闭,百官与宗室亲眷们皆无声静候。

    秦缨与秦璋下得马车,按位次品阶走入人群之中,秦璋入王公侯爵队伍站定,秦缨则入女眷直列,今日除了她,还有几位李姓宗室之女同来,李芳蕤便站在队伍西侧。

    李芳蕤翘首以望许久,见她终于来了,立刻靠了过来,她今日也着银红礼衣,雍容端华至极,“缨缨,你看到了吗,都快到申时了,义川公主和萧湄竟还没来,她们二人一个是李氏长公主,一个身有郡主爵位,怎不将此事放在心上?”

    话音落下,李芳蕤又一脸古怪地将声音压得更低,“还有我哥哥,他离府三日,也不知去做什么,今日也未来,适才出门前,父亲和我先把母亲送去了外祖母家,一路上也没提哥哥如此有违御令,莫不是因前次我的事,父亲和哥哥心底对陛下有气?”

    秦缨忙左右看了看,“人多眼杂,你慎言。”

    李芳蕤吐了吐舌头,也看了一圈这浩浩荡荡的队伍,叹息道:“从前祭天多在冬至,只需陛下带领文武百官同至太庙,但今岁灾异横行,又有那童谣乱国,陛下身体也不好,听父亲说,是太后的意思,让所有宗室女与身有爵位的女眷都参与其中,上一次这般声势浩大的祭天,还要追溯到贞元四年末。”

    贞元三年大乱,使得大周国力衰微,百姓更陷于战火与瘟疫饥荒之中,至真元四年平乱后,于那年冬至祭天酬神,秦缨也有所听闻。

    她定了定神,交代道:“你待会儿与我同行。”

    李芳蕤笑开,与身后的老广元郡王之女致歉,横插在了人家前头,又悠悠道:“今日典礼要行三个多时辰,咱们在一处,还能说会儿话。”

    李芳蕤说着,又眉头一扬,“咦,我怎么没见到谢大人?平昌侯府那两个也没来。”

    秦缨轻声道:“许是有别的差事在身。”

    此言刚落,兴安门内传来了两道鸣金之声,李芳蕤面色一肃,自不再问。

    兴安门城门缓缓打开,众人下拜行礼,在山呼的万岁声中,禁军护卫着贞元帝盘龙画凤的銮驾缓缓而出。

    今日祭天大典,贞元帝头戴二十四旒平天冠,身着十二章纹玄纁衮龙袍,手持玄圭,威武肃穆,太后与皇后仪驾紧随其后,玉辇宝盖映目,珠帘四垂,依稀能看到二人着深红与玄紫描金纹大袖礼衣,雍容矜贵,令人莫敢逼视。

    三人仪仗行过,又迎来两位皇子车架,二人之后,便是德妃、淑妃与永宁公主轿辇,队伍浩浩荡荡,绵延半里,至最后,方才是文武百官与宗室皇亲们随行。

    队伍向东而行,慢行一里后,便到了太庙与祈宸宫所在,两殿建在同一处阔台之上,外围高墙,气象森宏,正门阶下,李玥做为主礼官,早带着礼部和太常寺一众礼官持笏板静候,他高唱吉词,迎贞元帝下銮驾,眼见吉时将至,又引贞元帝步上台阶。

    待上高台,便见高墙内的广场上伫立着殿宇两座,太庙居北,巍峨肃穆,半百云韶府乐工,正立于殿侧奏乐,随着一声苍凉的青铜号角声响起,李玥引贞元帝与太后、皇后几人步入太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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