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节
他按了按百里决明的肩膀,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指了指板壁的方向。
百里决明没回过神来,以为他说墙那边有什么东西,转眼望过去,几个破烂的簸箕,什么都没有。难道有鬼?他定睛看,虽然黑黢黢的,但是不像有鬼的样子。他刚想说到底怎么了?忽然间,他听见隔壁传来脚步声。
咔嗒——咔嗒——
咔嗒——咔嗒——
隔壁有鬼!?
裴真悄么声贴到墙边,对着缝隙张望了几眼,回过脸,对百里决明招招手。百里决明也靠过去,扒着缝隙看。对面是个昏暗的小屋,一盏风灯搁在矮几上。会用风灯,不是鬼,应该是仙门的人。穆知深队伍的幸存者么?光晕里立着两个人,他们和百里决明隔着好几个书架,似乎在拉扯着什么。
百里决明一看见他们,霎时间惊呆了。
他看见了裴真和百里决明。
他看见了另一个裴真,和另一个自己。
百里决明想起镜子里的谢岑关,那个家伙看见另一个自己慢慢死去。他终于理解了谢岑关在最后发出的疑问:“我到底活着,还是死了?”他和谢岑关一样,看见了另一个自己。
他第一反应是易容,有人易容成他和裴真进了鬼国。但他又想起裴真说,两个谢岑关都是真的谢岑关,那么两个他自己都是真的他自己?对面的是百里决明,那他自己又是谁?他实在难以理解眼前的景象,他唯一能想出来的答案就是他中邪了,眼前都是幻觉。就像被千眼尸迷惑的时候,他产生了凶尸复苏的幻觉。
等等,千眼尸!
他猛然发现,对面这个屋子是他和裴真最开始进入的那个经堂。那几具凶尸就端坐在百里决明和裴真背后,面容惨白,各自脖颈后面都扎了一根针。
他好像明白了什么。
对面的百里决明正扯着裴真的衣袖,似乎想要从里面掏什么东西。这个动作他做过,百里决明想起来,当时他想要拿记载天女的册子再看几眼。他看着拉拉扯扯的那两个人,自己做的时候不觉得有什么,作为旁观者看怎么觉得这么暧昧?他一时有些无语。
窥视缝隙的角度很好,整个经堂尽收眼底,百里决明和裴真就在他视野的中心,犹如戏台上的两个主角。屋子里光影昏暗,两个人的影子打在素白的窗屉子上,真如皮影戏一般。以旁观者的角度,能发现许多身处其中无法发现的细节。比如那些被裴真定住的凶尸都蠢蠢欲动,表情缓慢地变得狰狞,幸而裴真的针扎得够稳,这些凶尸都起不来。
再比如,在烛光的边缘,最尽头的窗纱上,他看见一张模糊的人脸。
那的的确确是一张人脸,不是他眼花。那玩意儿面无表情地盯着屋里,死人一般。准确地说,他正盯着大屋里的百里决明。百里决明挪到哪儿,他的目光就挪到哪儿。百里决明后知后觉地感到毛骨悚然,原来当他和裴真在经堂交谈的时候,不止一个人偷窥他们。
第34章 岑关(二)
他想拉裴真过来看,忽然间对面的百里决明和裴真同时转过脸来,对上了他的目光。和另一个自己对视,真是惊悚极了。他头皮一炸,眼前一枚银光乍然出现。他立即侧脸闪避,银针贴着他的鼻子扎入虚空。身边的裴真将他抓起来,两个人迅速离开。
连跑了几间屋子,两个人贴着墙坐下来喘气。虽然知道对方不会追上来,但心里就是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和自己面对面,比见到鬼还恐怖。
“前辈知道答案了?”裴真笑道。
百里决明看他终于笑了,心里莫名松了一口气。
“嗯,”百里决明点头,“看来这就是鬼母的术法了。‘上下四方曰空,往古来今曰时’,上下四方看得见,往来古今看不见。我们的眼睛只能看见错乱的小屋,却看不见和小屋一起错乱的时间。如此看来,鬼母的术法是……”
裴真接话:“是时空。”
鬼怪术法不一,百里决明的术法是火焰,他造出的鬼域可以将地底深处的熔岩带到地面,将原本平静的山体变成忿怒的火山。而鬼母的术法,则是改易时空。
“当我们踏入不同的小屋,同时也踏入了不同的时间。所以谢岑关看见自己被杀,他看见的是未来的自己。所以喻连海被凶尸围攻的时候,谢岑关说‘许久未见’,因为他们本来就属于不同的时间。”所有的线索都串联在一起,百里决明脑子里犹有一束电光穿云破雾,“谢岑关想要杀掉喻连海,改变自己被杀的命运,却没有想到正是因为他动了杀心,所以才被喻连海报复。”
裴真说:“在经堂时我们发现的偷窥的眼睛是我们自己,那具躺在地上的凶尸是被我们开膛。我们误以为隔壁有鬼,非也,根本没有什么鬼怪,‘鬼怪’是另一个时间的我们。”
可以想象,在此时此刻,阴木寨的各个小屋中,无数对裴真和百里决明正在交谈、奔跑,从一间屋子到下一间屋子。甚至说不定,他们下一刻就会碰见自己的尸体,像谢岑关那样凄惨。
“嘁,我早想明白了,”百里决明厚着脸皮强调,“不比你晚。”
裴真侧目看他,唇畔含笑,“是,前辈最聪明了。”
这厮恢复了点精气神,神色又变回那撩拨人的怪样。瞧这勾他的劲儿,眼波流转间似乎要滴出水来。他颇有些招架不住,心里头直闹腾。忙往边上挪了挪,尽力离这人远一些,嘴上胡乱找话说,“你看见窗纱上的人脸了么?”
“看见了。没有对我们造成影响,不必理会。”裴真继续道,“鬼国的时空不似常态,寻常时空如一条江河迢迢而去,这是数支并流,互不干扰。那么只要我们找到成功离开鬼国的人,跟着他们的脚步,自然也能离开鬼国。既然有了法子,便不必着急了。前辈要找阳极之宝,还有穆师兄等我们搭救。我的干粮够五日之用,节省些七日也足够了,慢慢来。”
对了,还有个叫穆知深的小子。百里决明挠挠头,差点把他忘了。
清算包袱,带的蜡烛节约点儿够三天,干粮够四五天。水有些少,只够三天,这下得抓紧时间了。稍作歇息,再次启程一间屋子一间屋子搜。搜了小半个时辰,一共搜出来五十八间不同的屋子。这下不必劈屋顶想办法到下一层了,他们头先在通廊上看,一层只有二十二间屋子,眼下这层竟然搜出五十八间,说明阴木寨错乱的是所有屋子,不分层数。
然而直到搜第六十间小屋,他们都没能碰上曾经成功离开过鬼国的人。按照裴真的想法,成功离开的人至少有喻连海和无渡。他们最好的选择当然是跟着无渡走,实在不行跟着喻连海走也可以。只是到时候要多长个心眼,因为喻连海很可能在鬼国里面就成了鬼怪。
“并且按照文书记载,喻谢两家携带的干粮远不足以五十八天之数,他们一定食用了鬼国的东西。”裴真神色凝重,“我们到现在依然不知道食用鬼国食物的后果。”
总而言之,看喻连海那个无头鬼的状态,和正常人有很大差距。要是吃了鬼国的食物会变得疯魔,那跟着喻连海走实在是很不安全。
“不想那么多,接着走,一百一十个屋子总能走完,总能碰上无渡老儿。”百里决明叹了口气,“他死了这么多年,我还怪想他的。能在这儿鬼地方看见以前的他,挺好的。”
裴真低眸想着什么,没说话。
百里决明心里头有些发沉,这小子惯常带着笑意,如果遇见什么棘手的状况,他反倒会变得兴奋,有时候百里决明甚至觉得他脑筋有点不正常。但当他真正严肃起来的时候,说明事态已经非常严重,完全脱出了他的控制。
果然,他苦笑了一声,道:“有个坏消息。”
百里决明席地而坐,“等我喘口气。”他深呼吸了一大口,摆摆手,“说吧。”
“阴木寨的时间是错乱的,前辈可曾想过,它错乱的时间从什么时候开始?”
“从鬼域诞生开始?”
“那就麻烦了,我们无人知道鬼国何时诞生。就传说流传的时间来看,至少有三百年的光景。按照方才我们的经验看来,不同时间的相同小屋也存在并置的可能。”
百里决明点点头,他们曾经去过两间一模一样的屋子,但两间屋子的时间不一样。一开始百里决明还没有看出来,以为他们走了回头路。结果裴真眼尖,发现屋子里馒头的霉点不一样,他们才发现两间屋子时间不同。
裴真道:“以经堂为例,今日子时的经堂和今日戌时的经堂会同时存在,前辈同意么?”
“同意。”
“假设每个时辰的经堂都会同时存在。那么三百年来,每天有十二个时辰,一年有三百六十五天,一共是一万三千一百四十个时辰,那就是一万三千一百四十个小屋同时存在。”
“我的乖乖……”百里决明捂住脸,“这走到我烂成渣也走不完。”
“按照我们半个时辰六十间屋子的速度,只要不眠不休走上九天,还是能走完的。”裴真笑道,“只怕并非一个时辰一间屋子,而是一炷香一间屋子,或者一盏茶一间屋子。又或者错乱的时间间隔根本没有规律,无序可依。那么这样一来,阴木寨的小屋就是无可计数的。”裴真叹了声,“这还是在小屋不移动的前提下。”
百里决明安慰他,“没关系,只要我们能碰上无渡老儿就行。”
“只怕……非常非常难。”裴真问,“前辈,你可知道无渡宗师在鬼国待了多久?”
“这我哪知道?我又没有他的耳报神,”百里决明抓抓头,“不过他离开抱尘山最长的时间是半拉月,就是他把寻微送到我身边那次,我怀疑他故意躲我,让我不能把寻微送回给他。”
“半个月,”裴真点头,“我们就假设他在鬼国待了半个月。半个月是十五天,一百八十个时辰。假设他每隔一个时辰换一个小屋,则有一百八十个小屋有无渡宗师。那么我们必须在一万三千一百四十个小屋中逢见这一百八十个小屋,才有与无渡宗师相遇的希望。”
“……”百里决明扶额,“我凭空由男变女的机会都比这大些。”
裴真弯眉一笑,“若能得见前辈变换阴阳,在这儿待一辈子倒也无妨。”
“滚。”百里决明怒道。
说来说去就是死路一条,若搁寻常鬼域,走不脱就去找到那结鬼域的恶鬼,暴打一顿,鬼域自然而然就破了。可鬼母这个黄泉鬼国,光一个阴木寨就能困死人,连鬼母的裙角都见不着,更别说和她干架。
百里决明怅然一叹,“还有最后一个法子,无渡能出去,这破寨子定然有出口。只要咱们别想着靠他,自己想辙找到出口,就能出去了。”可就是半点头绪也没有啊,百里决明翻出无渡的冰蝉玉盒子上下倒腾,“你说这个老头子,既然留东西给我了,怎么不把出去的法子也写上?”
其实还有个选择,裴真没有说。成功离开鬼国的除了无渡和喻连海,还有恶童。恶童在这里待的时间绝对比无渡和喻连海长,然而跟着恶童走的危险又比跟着喻连海大太多了,那鬼童子乃鬼母之子,真正的猛鬼,真正的凶煞,不是百里决明这种成日闷头睡大觉,穷得叮当响还以为自己特凶残特可怕的鬼怪。若真遇上恶童,十有八九是落荒而逃。
实在没法子,两人轮流背谢岑关走了许久,再加上之前又追尸又剖尸的,都累了。找了间看起来干净些的屋子歇息,这里没有凶尸也没有怪模怪样的尸体,只空地里几排朽烂的木架,搁满了绢书。梢间还有个神龛,上头罩着破旧的绛红色帘幕,下面坐着个十一面女人神像。这神像他们见过许多,几乎每走几间小屋就能遇上一尊。裴真猜测这是天女的法相,百里决明听了咂舌,说果然这阴木寨长得越丑越怪地位越高。
裴真失笑,道:“法相与真人差别很大,许多信徒为了强调信仰的神异,塑像会故意夸张,增加头颅、手臂是常用的手法。又如帝王画像,画师为了体现他们的庄严神圣,通常会把他们画得比常人大许多倍。”
百里决明耸耸肩,不置可否。
两人决定休息两个时辰,裴真这厮一向娇弱,这回竟然善心大发,让百里决明睡第一个时辰。百里决明睡得很不安稳,总觉得身上冷得慌。他已是个死人了,要通过灵力流动来感受冷热,按理来说对冷热的反应没有常人那么灵敏。可这回仿佛坠进了冰窟,寒冷冰蛇一样从脚底向脑门游动。
慢慢的,他发觉这并非寒冷,而是恐惧。
“哥哥,我好怕。”
寂静里有谁轻轻喊他,百里决明蓦然睁开双眼。
又是那个声音!脖子后面寒浸浸的,长了霜毛似的。再仔细听,那声音却不见了,好像是从梦里来的。谁在喊他哥哥?他哪来什么弟弟?百里决明心里面发毛,下意识找裴真。周遭一片漆黑,风灯不知道什么时候熄灭了。百里决明察觉到不对劲,斜前方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他眯起眼,隐约看见黑暗里裴真背对着他,青蛙似的蹲在墙角。
第35章 兄弟(一)
他感觉裴真很不对劲,按照这厮穷讲究的性子,怎么也不可能叉开腿像青蛙似的蹲在那儿。这种流浪汉的蹲踞姿势放在百里决明身上很正常,放在裴真身上着实诡异。
无声无息地绕到裴真侧面,他看清了这个蹲踞的人。那人正撕扯着包裹谢岑关的衣袍,裴真怕包得不严实,布条打的结全是死结,上下左右扎了一层又一层。那人撕得龇牙咧嘴,低头准备掏出刀来割。
“你奶奶的!”百里决明扑过去,将那人按倒在地,“哪来的小王八羔子!”
那人一惊,捂住头大喊:“饶命饶命!”
“你哪来的?干什么呢!”百里决明掐着他的脖子,怒道。
“少侠饶命!”那人放下手,哀嚎道,“在下姜陵,越郡姜氏的弟子。方才见少侠在此小憩,腹中又实在饥饿难耐,一时昏了头,想要窃少侠的包裹填腹。少侠饶命,我再也不敢了!”
百里决明单手燃起火折子,屋子顿时亮堂了一角。对着火光,这厮领口的银线葵流光溢彩。百里决明认得这葵花,的确是宗门的标识。姜陵衣襟和袖口都破得丝丝缕缕,像是被什么锋利的东西抓过,身上还有许多血污和白糊糊的东西,手也抖个不停,显然经历过一场酷烈的大战,约莫是死里逃生。
“你是穆知深手下的?”百里决明看他有点眼熟,“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
“你知道穆师兄!”姜陵眼睛一亮,打眼瞧见百里决明正脸,又是一喜,“秦少侠!原来是你,你不记得我了?上回宗门大比我和你同台打擂,被你一招击败!我知道了,你是座师派来救我们的,对不对?”
又是个被秦秋明打过的,百里决明怕露馅,随口敷衍了几句,“还没找到穆知深。我这儿没干粮,都在裴真那儿,裴真呢?”
他从姜陵身上退下来,姜陵叫道:“裴先生也来了!先生在哪儿?”
“问你啊,裴真在哪儿?你没看见他?”
姜陵忙摇头。
百里决明举起火折子,幽暗的小屋里一览无余,只有他和姜陵两个人。裴真的风灯搁在地板上,蜡烛已经烧光了。他记得睡觉之前蜡烛有一大截,至少得烧一个时辰才能烧完。他睡的时间超过了一个时辰,裴真没有叫他。
裴真不见了。
他能去哪儿?那小子不像是会擅自行动的人。百里决明绕着小屋检查四周,一面询问姜陵。
按照姜陵的说法,他和穆知深一行人在粮仓遇袭,鬼怪足有八人,内廊尽头又有不知名的恶鬼逡巡,他陷入了进退维谷的境地。他灵机一动,扎入面粉袋和死尸抱在一起,屏息静气,意图用诈死蒙混过关。没想到这法子真的奏效,鬼怪都追穆知深去了,没有管他。他心有余悸爬起来,却发现陷入了一间又一间小屋之中,无论如何也找不到走马廊。他不停走不停走,干粮都在同伴那里,身上的存货很快吃光了,饿了好几顿,肚子抽抽地疼。头晕眼花的时候,终于遇见正在小憩的百里决明。
百里决明睡得很不安稳,嘴里一直叽里咕嘟说梦话。姜陵那时心里有鬼,想要偷百里决明的干粮,就没有叫醒他。但姜陵隐约见他哆嗦着嘴唇,一直在重复同一句话——
“长脖子,长脖子,长脖子。”
“长脖子?”百里决明问,“什么长脖子?”
他想起红光里的那个长脖恶鬼,难道是梦见那玩意儿了?
“这该问你啊……”姜陵挠挠头,“少侠,你梦见什么了?你好像特别害怕的样子。”
百里决明也想不明白,细细回忆梦里,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起来。他只记得那声鬼里鬼气的呼喊,然而他阴寿五十余年,从不知道他有个死掉的弟弟。
十有八九是撞鬼了,他想。未附体的鬼魂四处飘荡,在极偶然的情况下能对现世产生影响,譬如鬼喘气、鬼压床之类的,那多半是有鬼魂跟着生人,想要伺机夺舍。定是有胆大包天的鬼魂想搞他,好他个龟孙,惹谁不好竟然惹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