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节

    “表妹，你可当真想好了？还是说，你还不曾原谅我那一箭……”

    李子烨话未说完，便被纪云清打断：“殿下并没有错，我从未怪罪过你，何谈原谅？我当时误会了，后来便明白过来，殿下射出的那一箭，本意是为保全我。”

    ——李子烨避开了致死的部位，只是为了让她受伤，无论是出于陈子誉对他的私情，还是她这个人质本身不能白白死掉，想必大晋这边都会立刻把她带下去救治，而不是继续留在两军交战的危险之地。

    这样一来，就有了转圜的时间，早已潜入城中的北魏来人才有机会营救她。再不济，李子烨大军攻入城中再去救她。总而言之，那一箭只是将她送回安全的后方。

    唯一一个有可能出问题的环节就是，万一陈誉之任由她中箭之后，血尽而亡呢？

    这虽然是概率极低的微小事件，但并非绝对不可能，所以李子烨才向她道歉。毕竟，这也算是拿纪云清的命赌了一回，哪怕失败的概率极低，却并非为零。

    已经从自家兄长口中得知真相，她能判断那并非谎言，纪云清当然不怪他——以当日的局面，难道还能有更好的选择吗？

    一直以来，她喜欢的不就是李子烨的雄心勃勃，宏图壮志，以天下为先？

    纪云清神态诚恳，言语坦然，李子烨便明白表妹确实不曾将那一箭放在心上了。

    这就让他更为不解，忍不住问：“那你又为何要拒绝我为你请封护国公主的封号？你不愿做太子妃倒也罢了，这护国公主的封号本就是你应得的，我大魏能一举攻下南晋十三城，你当居头功。”

    事实上，李子烨对这位表妹并没有什么男女之情，之所以愿意允诺太子妃之位，不过只是想要满足这位表妹的心愿而已。

    数年之前，少女便曾不顾矜持向他表白。彼时他并未将之放在心上，只当是一时年少冲动，一口拒绝表妹的同时，还提了一位女将军作为自己喜欢的类型。

    没想到，纪云清竟然会为了证明自己而来到南晋，成为声名鹊起的才子，又在一系列阴差阳错之下与陈誉之定下婚约，后来更是甘冒生命之险为北魏窃取军事布防图。

    本可以做天真无邪的大家闺秀，却在敌国朝不保夕，为北魏出生入死。李子烨心中难免愧疚，却也惊叹于表妹的成长。

    他志在一统天下，缔造繁荣盛世，无心儿女情长，自己的妻子也该是能与自己并肩的人。现在的纪云清足可担当大任，又对自己一片痴心，何不成全了她？

    于是，李子烨屏退众人，开口第一句话就是：“……太子妃之位，表妹可有意？”

    没想到，纪云清竟然拒绝了。

    于是李子烨也不再提太子妃之事，只是提起自己之前在城外的承诺，表示回朝之后会为她请功，封她为护国公主。

    但护国公主的封号，她竟然也拒绝了。

    李子烨便分外不能理解。

    纪云清发出一声叹息。

    “表哥，我当年远赴南晋，不过是一时意气，想要证明我也不是只靠家里娇养半点能力也无的女子，何曾想过会有今日？”

    “……女子身份暴露是意外，太子陈誉之的倾心更是意外，那赐婚圣旨更是猝不及防——天子赐婚谁敢抗拒？只是不曾料到，这一桩不情不愿的婚约，却也教我窥见了替北魏出力的机会。”

    回忆起这数年来的经历，纪云清也只能感叹人生变化无常。

    “……但我起初来到南晋时，本意不过是想远离熟悉的地方，做下一番让你惊动的事业罢了。并不曾抱有其他心思。”

    “——事到如今，我对得起表哥，对得起生我养我的父母，对得起大魏。却唯独亏欠了南晋，亏欠了陈誉之。”

    无论是那个才华横溢名动神京的季云卿，还是被选为未来皇后的纪云清，南晋君臣百姓，都从不吝啬夸赞她的才名和贤名。

    她对得起故国，却对不起他们。

    诚然，站在家国天下的立场上，她并没有错，甚至是北魏的英雄。但从一开始，她来到这个国家，又何尝想做什么英雄？

    “……我本就不是为了立功，又何必拿辜负别人换来的好处，为自己谋取封号？”

    李子烨看向她的目光不由动容。

    说到这里，纪云清朝他轻轻一揖，然后站起身来：“若是可以，便拿我的功劳换取陈誉之一命，让他能做个富贵闲人吧。”

    ……

    另一边，陈誉之的表情看起来简直恨不得穿过光幕，系统333适当进行旁白解说：

    【呜呜呜！她真的，我爆哭！】

    【——现在陈誉之的脸上，简直是加黑加粗写满了这明晃晃的九个大字。】

    苏赢之前所说的“纪云清对他的好感已经超过了李子烨”，陈誉之此时已深信不疑。

    这一刻，他心中的悲愤都抛去了大半。

    哪怕原先他还在心里怨过怪过纪云清，但此时此刻，这些情绪全都烟消云散。

    甚至，他心中升起了莫名的快感。李子烨就算夺取江山，却夺不走纪云清的心。

    ——在这一点上，是他赢了！

    对此，系统333大吃一鲸：【——难道他不记得自己马上就要变成亡国之君了吗？】

    ……帝都都沦陷了，皇帝都拿下了，再拿下其他地方，那不就是时间推移的事？

    苏赢表示：“你一个系统，哪里懂什么叫做人间真爱？那么多话本子里都告诉我们一个道理，真爱的价值至高无上诶～”

    他说话的语气里没有一点阴阳怪气，看上去好像真的是发自内心这样认为。

    “——区区万里江山，也配相提并论？”

    系统333：【……】

    在他说话间，纪云清已推门而入，迎接她的，是陈誉之满眼欢欣感动的目光。

    与此同时，李子烨却来到了大晋天牢。

    他的目标是那一群被苏赢一言不合打入天牢的大晋臣子——当然，在天下人的眼中，这都是昏君陈誉之做下的昏聩之事，和默默无闻的栖云君有什么关系？

    李子烨的目光投向一天牢的大晋忠臣。

    既然要取天下，当揽天下人才入彀中！

    第110章 山河为重[番外下］

    帝都陷落， 天子被俘，整个南晋都被震动。北魏太子李子烨坐镇神京，兵出路扫荡四方， 竟是不到半年便平了天下。

    至此，分裂百年的中原大地迎来了统一。

    神京一役， 是北魏一统天下的关键之战， 千百年后的史书之上也被奉为传奇。

    本以为会是一场异常惨烈的攻城战，谁知还未动一兵一卒，敌国君王先自寻死路。

    而这位充当了神助攻的亡国之君还幸运地保住了性命，纪云清和李子烨联手求情，来自大魏京中的一旨圣旨终于落下：

    ——大魏皇帝下旨， 封其为安乐侯。

    不久后，大魏太子李子烨受命继续坐镇于原先的晋地， 安抚百姓，治理民生，使南晋之民真心归附于大魏，不再挂记前朝。

    而要做到这一点， 说简单也很简单。百姓不会在意皇位上坐着的人姓甚名谁， 谁能让他们过得更好，谁就能得到他们的忠心。而就算过得不好， 只要皇帝没有把百姓逼到死路，他们也不会站起来反抗。

    但大魏要的显然是真正的天下归心。

    太子李子烨领命而行，逐渐对整个晋地展开调查。首先是调查天下人口，登记造册， 其次是各地良田数量，同样登记，顿时清理出一堆隐田隐户。最后是各地贤才名士、土匪恶霸， 贤能之才加以招揽，德行出众的名士加以褒扬，至于那欺压良民的土匪恶霸、纵横乡里的地主豪绅，当然是裁定罪行之后依律审判。他又特意请了皇帝旨意，免晋地赋税年。几番操作下来，其名声响彻晋地，原本还有动荡的许多地方也安定了不少。

    而后，李子烨又对各地官员重新分配。这其中一部分是从原先的大魏本土调任过来，另一部分则是晋地本地人士，甚至有许多官员本就是原先的南晋之臣，这位大魏太子竟是毫不迟疑将他们派往各地治理晋地，似乎全然不担心他们会有异心。

    凭借不问出身来历，唯才是举，和对天下百姓一视同仁的宽仁作风，李子烨逐渐收拢晋地民心，有异心者也翻不起风浪来。

    而曾经是大晋之臣，又在天下统一之后被李子烨一视同仁加以重用的臣子之中，有相当一批人，都出自同一个地方。

    ——那就是天牢。

    昏君陈誉之将忠臣良将尽皆下狱，为美人不顾生死，以致亡国。而李子烨却以一国太子之尊，踏足天牢，礼贤下士，促膝长谈，让晋臣归心的美谈，随之传遍天下。

    这其中，李子烨的名声传得有多么好听，作为对照组的陈誉之就有多么受人唾骂。

    这传言很快就传到了陈誉之的耳中。

    失去了一切、被封为安乐侯的他这段时间一直安分守己地待在赐给他的宅子里，每日只能以丝竹之音发泄心中苦闷。谁知这一日却意外听见几个下人躲在角落窃窃私语，言语中对他多有不敬之词，陈誉之强忍下来，仔细听完，才明白发生了什么。

    他装作什么也没听到一路匆匆回到自己的书房，把门一关，脸色已是一片铁青。

    他挥袖重重扫落了桌上的砚台纸笔。

    “忘恩负义！”“一群背祖之人！”“世受皇恩，不为国殉身，反而从贼——”

    陈誉之一个人在房间里跳脚发火，纪云清就是在这个时候来到了崭新的安乐侯府。

    她熟门熟路来到陈誉之书房门口，就听见一阵摔打之声，还有陈誉之压低的谩骂。虽然听不太清楚，但只是一些关键词串联在一起，就让纪云清明白了其中缘由。

    她推门而入，第一时间打断陈誉之。

    “安乐侯，慎言。”

    单知道躲在书房里发火是没用的，这府里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他呢。就算她表哥不在意，却也总有投机之人想要卖了陈誉之换取好处。纪云清敢保证，对方在书房里骂的那些话，回头必然有人一字不落地传到她表哥耳中去。

    陈誉之一个激灵，从暴怒之中清醒过来。

    他苦笑一声：“一朝天子一朝臣，自古以来便是如此。倒是我被人糊弄蒙了眼睛，从前还当他们是什么忠诚耿介之士呢。”

    陈誉之的语气里不乏讥讽。

    纪云清知道他心中郁气不得舒展，只是轻声道：“誉之你从前所为，确实不该。他们蒙冤下狱，寒心也属自然。你只见他们改换门庭为荣华富贵，却不知若真看重荣华富贵，当初何不在你面前曲意逢迎？”

    “我素知诸公为人。如今出仕大魏，只因对你寒心在先，被我表哥打动在后。还有更多的原因，是为曾经的南朝百姓……”

    人皆有所偏私，李子烨对天下百姓一视同仁，但派到各地做官的官员也能如此吗？倘若他们晋地的官都被北边派来的大臣占据了，朝堂之上尽是北地之人，时日一久，南人的处境可想而知。晋地是自家的地盘，当然是自家人在这里更放心，谁知道北边来的会不会嚣张跋扈凌虐百姓？

    这也是许多人在当下朴素的乡土观念。

    至于其他的原因么……

    “……被表哥的宏图大业打动，欲参与其中，共造繁荣盛世，亦是人之常情。”

    纪云清以为自己解释得明明白白了，道明那些大臣并不是贪生怕死故意背叛他，陈誉之心里的怒火大概能消散很多。

    陈誉之却没想到她会这么说，一时又是不忿又是委屈。他无力地吐出个字：

    “不是我……”

    ——当初下令让那些人下狱的又不是我！

    “是你！”他在意识里对苏赢叫嚷起来，“你是不是故意的？你故意坑我？！”

    【哎哟，总算想明白了啊！】

    系统333阴阳怪气，可惜陈誉之听不到。

    “这怎么能叫坑你呢？”苏赢仿佛比他更委屈，“你许愿要让纪云清明白你的真心，曝光李子烨的无情，这不是都办到了吗？我在实现你愿望的同时，顺带着多拯救一些死得可惜的人，让他们的未来拥有更多的可能性，这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

    在原本的命运之中，那群现在还活蹦乱跳的大臣，通通都是魂归地府的下场。这其中1/3的人死在战场上，1/3的人死在日渐残暴的陈誉之手中，1/3的人在神京陷落之日，听说君王**于是随之殉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