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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风吹卷薄雪,打砖红的甬道里刮得迎来送往,堪堪把元光八年的尾巴推到了年关上。
一年将末,一年伊始,世间万事物变星移、明日更复明日,总有那老来白发换少年、青魂落地又人间,更更迭迭,轮回不休。
皇城内朝中庆殿里,裴钧一边系上腰际的宝蓝绶带,一边步履闲散间,悠然跨出了御书房的雕金木槛,他身后,不断传来少帝姜湛厉声的怒斥:
“裴钧!你给朕滚回来!”
“裴钧!裴子羽!——”
……
一朝刀斩魂梦断,未料陡醒十年前。
裴钧抬手扯好身上文三品的金枝立雀补褂,此时漠然回头一看,见姜湛满是春潮的身子还光溜溜被捆在内朝龙椅上,用手肘不住撞击着椅板,红了玉容叠声喝他回去。
可他哪里又会回去,不过只扯了扯嘴角,调头便行至殿外。
一时北风刮面好似利刃,黄昏日下,半个皇城金瓦叠赤映在他眼里。
他举目看了半晌,微微细眼沉思,神色倒无喜无怒,下刻挑起眉梢,同殿角偏门摸进的大太监胡黎抛了个惯用的眼波,随意一笑便带三分邪气:“又要劳驾胡公公拾掇了,裴某罪过。”
胡黎将手从袖中抬出,挥了挥,让身后小太监疾行入殿替少帝宽解更衣,被裴钧这一瞧一笑,搞得一张尖下巴面皮上挂起些红晕,双眼中精光乍现,冲裴钧狐狸似的眯了起来:“裴大人今日可比往日都走得早啊?”
裴钧眼尾一勾,好整以暇地以问答问:“胡公公能不知今日是何日?竟还问我。”
胡黎神情上的笑稍稍一滞,还未出言,二人旦听极远处传来一声庄重肃穆的沉沉钟鸣,旷然余韵散在天光里,良久不尽。
裴钧微微一顿,闻之心道,方才御案上瞧见折子还不尽信,可此时听这声响便是祭坛的皇汶钟,就真印证了今日的祭坛,果真有祭礼。
按他一贯的好记性来讲,这也该当正是他所想的那祭礼。
见裴钧难得出神,胡黎眯着眼睛在他身上打量了一圈儿,逗趣假劝道:“裴大人哟,替皇上操心也不是这么个操法,总还得顾念着自个儿休息不是?今日虽是庶宗祭祖的日子不假,可同您裴大人也没甚干系,都是太常寺的活路,由晋王爷好生拾掇着呢。可巧听这声钟,这会子当是完事儿,您要去抢活计早晚了,等着礼部落了文书,不也有冯侍郎替您担着么,有这功夫,您多陪陪皇上岂不好?”
目色一转,他又瞧着裴钧的眉眼狡笑道:“便是不陪皇上,同咱家闲说上两句,不也好么?”
“庶宗祭祖”,是皇亲宗室旁系在仲冬时候入宫拜会先祖的祭祀,惯常由太常寺操持,宗室中择一人携领,而皇族宗室中当事的一向是今上的七皇叔姜越,便是胡黎口中的“晋王爷”。
裴钧心思得以证实,回忆也就此接上,遂只由着胡黎话语哼笑想抽身离去,便顺了句:“冯己如那人,公公您还不知道?我倒是去瞧瞧的好,没得明日被他折腾掉了乌纱帽,竟还守着瞧新鲜。”
“瞧您说的。”胡黎听了直笑,尖瘦的指头在裴钧臂膀上揩了一把,细着嗓子夸道:“哎,裴大人是个稳妥的。裴大人您议和立了大功了,免了多大一场战事!现今儿一回来,谁人不知您非池中之鱼?朝中大事儿小事儿都多待裴大人扛鼎,咱家瞧着,您迟早能在衡元阁里铺上一席!”
——是能铺上一席,不过好赖要多等上两年了。
“不敢不敢,承公公吉言。”裴钧掬着三品小官该有的笑,不着痕迹避过胡黎的手,紧赶在姜湛收拾好追出来前告礼辞了御书房,匆匆过了殿门就走出去。
心里揣着事情,宫中各处也熟悉,他脚下步伐尤其快。
回廊婉转过了甬道,天色近暮,红墙金瓦搁在日光下生辉,廊门柱角重重,他独身一一行过,经走南月门滴漏时,还落眼一看:
酉时未半,来得及。
倒不是他真要赶去礼部瞧冯己如那蠢材,那不过是糊弄胡黎的借口罢了。
他心中所想,乃是这元光八年的庶宗祭祖时,曾出了一桩本可挽回之事,此时他既正巧醒在了这之前,便正待去改上一改。
打这儿再往前是元辰门,若出得元辰门往右,便是学子国府青云监——裴钧此行之目的所在。
身上补褂后领挺高,他一时不大习惯,一边扯着撇了撇嘴,顺带挑眉垂头,想瞅瞅袍摆齐不齐整,谁知曳行间,竟见袍摆边角露出个指甲盖儿大的破洞来。
裴钧登时恼火地站住了,一手捞起袍来猛看。
记忆里搜罗一通他才想起,这破洞应当是这时候往前数几日,出去吃酒时被人烟灰给烫坏的。
——可竟还没来得及补上。
裴钧脸色顿如吃了隔夜糠,心里直幽恨无比地骂自己道:小裴钧啊小裴钧,你当年除了镇日里肖想姜湛,脑子里都是些什么作孽玩意儿!怎连个袍子都收拾不利落!
……不过他换思一寻摸,忽觉,也可能确然只是现下的小裴钧没时间补上罢了。
因为眼下正是元光八年的十一月下旬,次年便是举年。开年后春闱就快开始,此时各地秋贡送来的童生册子许是已在部院摞起老高,他眼下担待了尚书的礼部正该忙活来年的恩科,又近了年关,多有偷盗案犯,六部、京兆事宜也不少。
吏部侍郎赵钿这时候当是新近才被蔡延的爪牙斗下了马,此职要到元光九年的年中才会补上,故这年的百官提训述职之事且由裴钧兼着,京兆司还挂了他个少尹,京中数块地皮、囤粮亟待清算,奔波走动之事少他不得,又还要和鸿胪寺的几个老朽折腾年尾的国宴,光想想就烦不胜烦。
本该是忙到连老娘姓甚也能忘了的时候,却不知怎的,竟能得空在御书房与姜湛厮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