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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越淡笑垂眸:“一时自有一时计,若此事后我二人依旧道不相同,那再分道扬镳也并无不可,而若此举能够一举从朝中剪除蔡氏一党,孤也愿意与裴大人合作。”说着,他侧身将裴钧往前一请,“深夜牵连裴大人来此,已然是辛苦裴大人了。如蒙不弃,孤想请裴大人喝杯便茶,权当解解乏。裴大人若是愿意,与孤细说一番合谋之事也可,孤洗耳恭听。”
“王爷客气了。”裴钧作揖重谢,抬手道:“臣恭敬不如从命,烦请王爷带路,王爷先请。”
“好。”姜越一时笑意愈发沁染眼角,也为裴钧抬手示意:“裴大人请。”
二人途径中庭,行过长廊洞门,来到东厢侧壁的垂帘花厅中。裴钧随姜越入内,绕过当先一张折梅屏风,与他两相对坐在厅中檀桌边,下人很快烧来滚滚热水,更取来青肤雪里的一套茶具放在檀桌之上。
姜越抬手挑出古朴木盘中一个稍大的茶罐,修长白净的手指启开了盖子,霎时一阵宜人花香扑鼻,令裴钧不禁稍稍前倾身子:“花茶?”
姜越不答,掠过诸多繁琐步骤,只将一盏小小茶杯放在裴钧面前,用竹夹从罐内取出一朵色如春绯的小小干花放入其中,接着,便敛袖提壶倒入滚水。霎时间,那杯中干花竟在触及滚水的瞬间陡然绽放、恰好充盈了整个杯盏,色泽明丽如夏日天际漂染落日的壮美云霞——可好景却只留一瞬。就在裴钧稍一眨眼间,那杯中盛放的绯色花朵已顿然消融于炙热的水中,一点不剩,一时仿似丹蔻入泉点染一池水红,竟叫方才那花朵盛放之景只恍如一场信不得的迷梦。
“晋王爷府上果真多奇珍异宝。”
裴钧啧啧称奇间,姜越只含笑将茶盏往他跟前稍稍一推:“不过是普通茶水罢了,裴大人尝尝。”
裴钧听言,双手托起茶盏,低头微呡一口——
可却就在这一口唇香齿馥间,他只觉心内好似忽而挑断了一根早就枯旧至老脆的丝弦,在他腔内发出铮然似铁般一声击鸣,空响良久后,徒留一阵怅然的余韵。
——他记得这茶。
这茶他喝过。
第19章其罪十八·串谋
那是盛夏,火月,艳阳。衣拢汗,焰烧心,梅子留酸,芭蕉分绿。
黄鹂在浓荫下幽啭,青云监绿意花色宁似沉湖,直到一声少年高呼陡然惊止树上蝉鸣——
“师兄师兄!快跑!我打错人了!”
裴钧捏着麻绳从墙上仓皇跳下,一把扯了蒙面布,长眉俊目里且惊且急。
他抓起闫玉亮的袖子,伙同墙根这八九少年发足狂奔,一窝蜂跑过学监中庭满池火红的艳色睡莲,阵阵脚步吓得池中小鱼四下游逃,激起涟漪水光映他们片片青衫飘入北山书堂,倒影里,此中层叠楼台凝烟似幻。
少年们闹哄哄地坐在堂前游廊里,不顾喘气儿地围着裴钧,慌慌问他那唐誉明被打得怎样,却听裴钧挠着脑袋说打成了晋王爷,简直快要惊落了下巴。
“这还得了!”闫玉亮赶紧推了方明珏出去打探。没过一会儿,就见方明珏慌慌张张从外面跑回来,吓白了一张脸叫:“裴大仙!不好了!晋王爷来找你麻烦了!你赶紧躲起来!”
他话音刚落,外面却已有管事匆匆跑来招呼:“所有人都来前院儿集合!快!宝蟾宫里来人了!”
这下一堆少年全吓傻了,尤其是方明珏,此时双膝一软跌坐在裴钧身边,两行眼泪刷刷就淌下,直拉着裴钧袖子哭:“完了完了,都怪我说什么唐誉明!这下可要遭罪了!大仙你可千万别出去,我……我出去顶了就是,我就说是我打的!”
“你这弱柳秧子能打什么人,你说了他们也不信啊!”裴钧抽了手来一刮他鼻子笑,“得了得了,不用怕!方才我也没露脸,就算现在往晋王爷跟前儿一站,他也铁定认不出我来。”说罢牵着哭哭哒哒的方明珏就大摇大摆走了出去。
前院儿里已有不老少人,就连监正张岭都被惊动,正领了几个当日在监中的官员肃容立着,还不知宫中大动干戈是出了何事。少时裴钧几个也心怀鬼胎钻进了青云监一众两百来号青衫学子里,只等了一小会儿,就见青云监大门的内影壁外拐进来一列神色肃杀的人,当中走在第三位的,便是那初一见面就被裴钧勾花了小脸儿的晋王爷。
十七岁的姜越身量未显,还尚有些少年人的清瘦,身上又穿着宝蟾宫学里人人相似的罩纱白衣,此时合了他一张冷脸,就叫他更似个握了宝剑下凡捉妖的云顶仙君。
而他此时要捉的妖,正是那混在两百来号相仿少年里等着瞧他笑话的裴钧。
护送姜越一道过来的,是携领宫学的赵太保,此时捋着胡子同张岭一经说明,直叫张岭眉头都快拧断,赶忙抬手叫姜越指认那翻墙行凶的忤逆狂徒。
姜越白衣的下摆很有些泥尘未拍干净,白皙颧骨上斜横的一道红线更显一身少年戾气。他听言凝了乌眉,抬眸往这院中两百多张脸里仔细分辨,可一眼望去却个个儿都是黑白的瞳子两撇眉,怎么都瞧不出个名堂;再往众监生身上一一瞧,只见所有人都穿着一模一样的青色外衫,再没有一个不羞不臊穿着中衣就出来晃。
世间众生初见都只骤似夏雷,往往一瞬息而已,故就真不是人人都得个非比寻常。姜越一心知道那一个叫他堂堂王爷吃了暗亏的贼子就在这芸芸众生之中,可眼下那人摘了蒙面、穿上衣裳,他就一点儿也不认识了。
一旁近侍见小王爷已然气盛,自然也跟着着急,便连忙出主意道:“王爷,若是找不出个确凿的人,干脆将他们连坐就好,省得——”
可他话没说完,就被姜越一声“放肆”给喝止了。
暗愤的神采在姜越眸中一瞬起伏,他沉声说了句“国政之稳,尚不足以酷刑慑人”,在一众监生且惧且畏的目色中再度抬眼分辩了一次,终也无果,便只好带着一行人悻然离去。
人群中的裴钧见这金贵小王爷连吃他两次暗瘪还发作不得,心下不免实在一通好笑,抬手两把抹干了身边方明珏脸上的泪花儿,不经意回头间,却见青云监监正张岭,此时正面似寒冰般看着他,目中是如雪锐亮。
裴钧至今记得那一眼。
若说裴钧有时会在日后反观一生时,为了曾经侥幸避过的小事感到些许后悔,那么他偷袭姜越却未被指认这事,或许当算此中之一。如果他那时被认出来了,被拖出去杖责了,甚至因此被逐出青云监了,或哪怕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而依旧作个玩世不恭、不学无术的忠将之后,那往后的一切事,说不定就真不会发生了。
晋王姜越被青云监生偷袭之事,虽然没有揪出裴钧,可若是捅到朝廷上,告到御前去,却可以叫管事的张岭丢了乌纱帽子。张岭不仅要保住监正之位,也要保住青云监声望,因此也不能承认凶徒就在青云监里,对外只说“也许混入了歹人”,然而对内却需要找出这害群之马,以免一众监生近墨者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