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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钧视若无睹,依旧笑吟吟道:“嗐,说多了说多了,晋王爷勿怪。今日我还是给晋王爷送书笺来了,也还是在此恭候王爷写完再取走——好将王爷昨日与今日的两份儿读悟都好好儿带给师父,再不出什么错漏了。”
姜越转过身来,仿似是此时才终于正眼瞧去了眼前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面上神色并不改,只淡淡问道:“孤若是不写呢?”
“那也没什么,只是我师父会罚我当众跪上一天罢了。”裴钧挽着眼梢更笑起来,扬扬下巴示意他跟前那花:“但是呢……王爷应当已知道我是个闲不住的捣蛋鬼了,那明日要是跪在学监里没事儿做,就只好同人讲讲王爷这掐坏的白玉堂了,哈哈!”
“你——”姜越见裴钧已轻笑拍手,一口气便猛地提起,微微眯眼看过去,胸膛几息沉浮才渐渐平缓下去,终是收了扇子伸出手,递向裴钧手里书笺,沉声道:“拿来罢。”
裴钧恭恭敬敬地双手奉上,却在姜越收了书向内院转身的一霎忽然再度出声:
“王爷,今夜我会拜读了王爷的两篇读悟再走的,到时若有什么不解之处,还望王爷不吝赐教解惑呀——毕竟师父常说嘛,王爷的文章甚妙,叫我要好好上进求教,如此还望王爷不要嫌弃我资质愚陋才好,望王爷……幸允?”
前方的姜越闻声,止步回头间,在偏西的日头下看见了裴钧那悠然笃定的一张俊脸,少时,他渐渐舒开眉宇,唇角也轻轻勾起来。
“好,裴钧,孤知道了。”他这样应了,然后再无回头地进了内院。
那夜裴钧盘腿坐在晋王府前厅的椅子上,喝着王府管事不断奉上的碧绿茶水,就那么背完了自己带去的两册书,直到夜色再度深沉、内院下人送出书笺时,他也谨记张岭那“不要昏睡”之言,依旧精神百倍。
他一一查检了书与黄笺再无任何会叫他遭罪的陷阱与纰漏了,甚至还真的悉心研读了姜越的斐然文章,这才松下口气,在心中暗骂着姜越这阴险小人,端起手边新添的茶水就仰头一饮——
可他却发觉杯中的茶味已全然不同了。
那不再是绿茶的味道,而是一种气与味都极度馥郁甘浓的花香,过齿只如细丝拂过唇舌,一旦喝过一次,就绝难叫人忘掉。
可虽是如此,然当他凝眉低头,却见杯中仅仅只是一泓再寻常不过、再理所当然不过的淡红的清水,同寻常的花茶全无什么令人惊艳的不同,而他既不知那其中曾有何等的绝色临水盛放过,也不知这花茶仅能来源于内院晋王的这一间茶室之中——故他只是讶然了那么一瞬而已,之后,他便再度随意地喝掉了那杯茶,就像他随意地喝掉了所有的茶一样。
“……原来当初那茶是王爷亲赐的。”
裴钧垂眸看着眼下杯中这一如十年前般平淡无奇的绯色清水,勾唇摇了摇头,抬眼看向姜越:“若非今日得见,臣或然此生都不会知晓这花茶竟有此等奇景了。”
姜越抬手支颐,闲适地靠在椅柄上,笑目看向裴钧道:“裴大人有所不知,当年那茶是孤亲赐的不假,却更是孤亲沏的。”
裴钧握杯的手一顿,听姜越缓缓启唇再道:“裴大人应当知道,孤的母后,是东海承平国姬,这茶便自承平而来,在承平语有‘线香’之称,取自一种拿在手中眨眼即灭的烟火。此茶的花并不名贵,随处即可寻得,难得的却是制茶之工艺繁复,叫此茶制成之后,只可用烧至恰开的滚水泡煮,不宜过火、亦不宜过凉,方可叫饮茶之人得见这盛放之景。”
“那若是过了呢?”裴钧不禁问。
姜越笑了笑:“过凉则花不开,不灭;过火则花未开,即化,出的茶水自然也各自味道不同。因为这实在是种需要运气的茶,所以就连孤也未能常饮。母后尚在时,通常只将它用作奖赏,于孤也是难得的恩赐,今日却又托了裴大人的福,轻易喝到了。”
“所以王爷当年是奖励臣?”裴钧忽觉出分好笑来,愈发感到姜越其人难以捉摸,“可臣明明挠花了王爷的脸,还得寸进尺、寻机胁迫,一切只为了几张读悟,为了免于师门惩罚,王爷却也奖赏臣?”
姜越笑意不变地看向他:“不,裴大人,那时孤只是在警示你,也更是在警示孤自己。”
“裴大人,此茶被孤母后用作奖赏并非是因它华美,而只是因它易逝,是为了让孤知道一切未有根茎的盛放都是短暂的,一如一时冲动之得失、一时逞能之荣耀,和……”姜越忽而止了话语,再度往裴钧杯中放入了一枚线香,又为他沏满一杯。可这一次杯中的花却一点也没有盛放,而只是轻飘飘地随水浮起了。
因为水已经凉下一些。
“和什么?”裴钧目不转睛看着他,终于决定追问:“王爷今晚与臣说的月,又是何意?”
“不过是月罢了。”姜越从裴钧盏中的干花上移开眼去,只将茶盏再度向裴钧一推,面上又回复了仪礼俱在的笑容,“今夜,孤只望以此茶让裴大人明白,孤与裴大人相识十年以来,除却初见时那两次读悟之事,实则从未有一次加害裴大人之意,往后,此意也绝不会有。如若警示之事也令裴大人不安不快,那孤日后也不会再做了,裴大人可以放心。”
“为什么?”裴钧渐渐收了笑意,微眯起眼看他:“晋王爷,你究竟要什么?”
姜越敛目抬手,轻轻饮一口杯中渐冷的香茶,淡然道:“夜深了,裴大人早些回府罢。”
说罢他起身唤人送客,裴钧只好道一句“谢王爷赐茶”,引姜越闻声展颜,也笑了笑,说了句时隔多年的“谢裴大人送书”,继而由提灯前来引路的家丁虚扶出了茶室,行往东厢安寝了。
裴钧从他颀长背影上收回目光,凝眉放下手中茶盏,低头看了一会儿那水面上空空飘荡的未放之花,终于思绪微乱地取裘起身,踏着映雪夜色,跟着送客家丁出府去了。
第20章其罪十九·错狱
这夜梦浅,裴钧睡得极不安稳,只因不知是梦是真中,他一直听见有人在叫他名字。其一声声疾言近啸,叫得凄似摘胆、痛似剜心,却直如隔世般响在九天云外,听来模糊至极。
突然一阵大鼓嘈嘈、响铃急急,像是有谁做着一场不知所谓的法事,竟将此声由清转厉、由哀至绝、由远变近,忽如暴起的厉喝,平地炸响在他耳畔:
“裴钧!!裴钧——”
霎时周遭血腥刺鼻,又听:“裴钧!醒醒!”原本尽失的知觉便如数唤醒,叫他遍体火燎代替寒刺冰封,宛如肌骨被凌迟重辟却求死不得,更有颈间剧痛甚甚,直痛到他全身战栗、想引颈大呼,喉咙却漏风般发不出任何声响,想挣扎,手掌却如被贯穿钉死,分毫动之不得。
可那声音还在高叫:“裴钧!醒来!你醒醒!”
而周遭愈发紧密、愈发震耳的鼓点铜铃声中,他竟真的应声睁眼,猝见眼前一张狰狞鬼面正与他抵额相对,黄毛黑角、巨目暴凸,察觉他醒来,那青蓝脸颊下可怖的血口就更加猛张,口中大叫也随着一声铁索铮鸣再度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