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节
慕迟的动作微顿,将珠钗放了回去,重新拿起一枚金丝凤鸟状的金簪。
这一次乔绾没有反驳。
慕迟将金簪插入她的发间,定定看了一会儿,静默地走到书案后坐下, 神色有些怔忡。
他很少会后悔什么,从小到大, 他做的每一件事,杀的每一个人, 报的每一桩仇, 从未后悔过。
无一例外。
这些年来,他热衷于那些狂热的争斗与战争、利用与血腥, 他走的每一步, 即便满是血肉骸骨,也未从不更改退缩。
可此刻, 慕迟第一次产生了名为后悔的情绪。
他曾经, 将一个满心满眼都是他的乔绾, 亲手推给了旁人,一手撮合了她的姻缘。
而他甚至不敢想象,那时得知真相的她会是怎样的心情。
心口一阵瑟缩,慕迟忍不住蜷了蜷身子,呼吸也沉重了许多。
乔绾透过铜镜看了眼慕迟,诧异于他居然没有发火。
“公子,医官来了。”帐外传来司礼的声音。
慕迟于恍惚中回过神来,看了眼乔绾后应了一声。
司礼很快带着一名医官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两名背着药匣的年轻男子。
“下官参见殿下。”医官本是太医校尉,前几日刚被派去固阳,未曾想这才两三天,太子便又快马加鞭地将他连夜传唤了回来。
慕迟应了一声。
医官上前:“殿下可是要给……脸上的伤口上药?”医官到底没好意思点破那点暧昧的痕迹。
慕迟看了乔绾一眼,察觉到她瞥来的没好气的目光时,心中微微松了下:“不用,”他道,“给长乐公主探脉。”
“是。”
医官小心地走到乔绾跟前,拿出一块上好的丝绸绢帕:“公主,请。”
乔绾知道自己这几日的毒发很是蹊跷,并未推辞,也未曾接绢帕,只将袖口挽起,露出纤细皓白的手腕:“你直接号脉便是。”
医官诚惶诚恐地看了眼慕迟,见他虽皱着眉却未曾出口阻拦,这才点头应是。
帐内很是沉寂。
约莫一炷香的工夫,医官方才皱着眉松了手。
乔绾不解:“怎么?”
医官沉吟片刻:“长乐公主近些时日可曾去过湿热之处?”
乔绾一愣,如今九原城正值隆冬,哪里有什么湿热之处?
“温池。”一旁的慕迟平静道。
医官恭敬的颔首,又问:“长乐公主这几日夜间可睡得安稳?肺腑可有不适?”
乔绾顿了顿,含糊道:“有时会肺腑闷热……”
慕迟:“丑时到寅时会难受,口干,身子异常发热。”
乔绾猛地瞪向慕迟。
后者微顿,继而垂下视线。
医官也看出蹊跷,转而对慕迟躬了躬身子,皱眉道:“长乐公主体内有积毒良久,致使身体虚弱,才会热痛难忍,想必也是去温池催化了毒发,幸而服了解毒的药物,这才得以缓解,只可惜,终药不对症。”
乔绾怔了怔:“那我可会死?”
慕迟皱眉。
医官却沉默下来,许久方才开口:“长乐公主的脾胃有渐衰之势,若不能解去积毒,怕是毒发会越发频繁,直至……”直至什么,医官没说,只又道,“下官医术疏浅,只知病因,却不知解毒之法,若能请来在下的老师,或有转机。”
医官开了方子后随司礼一同出去了,幄帐内再次留下乔绾与慕迟二人。
乔绾再未开口,只无意识地抚了抚肺腑处,脑子一片纷杂。
脾胃渐衰吗?
也就是说,她如今就像曾经在城外看见的那棵老树一样,外表如何枝繁叶茂,可内里却已经逐渐腐朽衰老了。
“固阳一战后,你随我回燕都。”不知多久,自医官离开始终未曾说话的慕迟蓦地开口。
乔绾后知后觉地看向他:“什……”话说一半便已反应过来,“不要。”
“方才那位医官的老师,是大齐太医署的太医令。”也是他被囚于地牢时,受伤后给他医治、保他求死不得的人。
“那又如何?”乔绾看向他。
慕迟停顿片刻:“乔绾,此事不可胡闹……”
“谁同你胡闹了?”乔绾冷笑一声,这几日被困的怨气及听闻自己病体的烦躁顷刻迸发,口不择言起来,“我是死是活与你有何干系?你倒好,放着好好的乔青霓不娶,困着我做什么?我便是明日死了……”
“乔绾!”慕迟蓦地打断了她,瞳仁微红,死死盯着她。
那时抱着一具尸体的回忆钻入脑海,慕迟忍不住晃了晃身形。
乔绾安静下来,良久眼眶一热。
她并不想死,活着虽然没有多少人真心待她,可死更痛苦。
她见过乔恒不再服药后瘦骨嶙峋枯瘦如柴的模样,也见过母亲临死前油尽灯枯的痛楚。
她才不想要成为那样干巴巴的人,她想好好地活着。
可她也不想……不想钻入另一个牢笼中。
慕迟强迫自己平静下来:“秦贺和闻叙白已经知晓你的身份,你以为九原城还待得下去?”
乔绾睫毛微颤。
“九原城简陋,药材都少得可怜,你和倚翠可以到燕都继续开金银斋,楚无咎也会请最好的先生教习,张伯年岁已高,我也会命人寻他的孙女。”
慕迟站起身:“此事不容商议。”
话落,他起身便朝帐外走。
“慕迟!”乔绾怒。
慕迟只大步走出幄帐。
司礼刚送走医官,手里拿着封信匆匆赶来:“公子,固阳来的战报。”
“嗯。”慕迟应了一声,接过书信往前走去,下刻却陡然踉跄了下。
司礼忙扶住他:“公子?”
慕迟的喉结用力地滚动了下:“……无事。”
*
固阳战乱又起,阿尔赫这一次派来了大军直抵固阳城下。
大齐的兵马早便驻守在城墙之上,两军战事一触即发。
慕迟率兵去增援固阳,留守在西山牧场的兵营冷清了许多。
乔绾醒来时,幄帐内空荡荡的,她一人在帐内发了一会儿呆,刚要起榻,下瞬里间的帐帘便被人掀开了。
乔绾凝眉,她早便说过,不喜欢被人打扰,可抬头目光便愣住了。
“小姐,您醒了?”倚翠端着温水,身后跟着两个端着托盘的丫鬟,惊喜地看着她,“您先洗漱一番,再把药喝了。”
乔绾直直地看着乔绾,好一会儿才道:“倚翠?你怎么来了?”
“可不只是我。”倚翠笑盈盈道。
乔绾不解,下刻帐外便传来一声脆生生的:“绾姐姐——”
而后一道小小的身影朝她扑了过来。
乔绾抱了楚无咎一个满怀,捏了捏他的小脸,惊喜地看向倚翠:“你们都来了?”
“张伯今日还要待在金银斋,便没有来,”倚翠说到此顿了下,“今日寅时便有人接我们来陪小姐。”
乔绾默了默,安静地穿戴好衣裳,倚翠又拿过一碗澄褐色的药汁:“小姐,您先把药喝了。”
乔绾闻到熟悉的味道便知是自己以往在陵京时喝的,她不觉凝眉:“不是不管用……”
话才说了一半便停了下来,她看向倚翠。
倚翠低下头:“是……司护卫留下了几日的药引。”
乔绾看着眼前的药汁,她知道倚翠所说的药引是什么,指尖不觉轻颤了下,良久仰头喝了下去。
有了倚翠和无咎的陪伴,乔绾每日倒是有了解闷说话的,鲜少再烦闷了。
第九日时,天色晴朗起来,兵营的气氛也比往日要活泛许多。
用过晚膳后,乔绾便和倚翠、无咎,三人一同去了兵营东边的一处垛口处看星星。
无咎小小的身子在远处的夜空下跑闹着,乔绾便站在一旁笑看着。
“小姐。”倚翠的声音突然传来。
乔绾转头看过去。
倚翠抿了抿唇,轻轻道:“小姐,我曾经总觉得,自己是个奴婢,这一生大抵也只是个奴婢了,将来再寻个同为奴籍的男人,成个家,生个孩子,这一辈子便过去了。”
“可跟着小姐离开陵京后,是小姐让我看到了更广阔的天地,倚翠没出息,其实并不懂这些有何深意,也不知小姐真正想要的是何物,可倚翠知道,若是没了命,便什么都没了。”
乔绾的转头怔怔地望着她:“倚翠……”
倚翠抬头,眼圈微红,却安静地笑:“倚翠希望小姐活着。”
四遭除了无咎偶尔的笑闹声,仿佛一切都安静了下来。
今晚星空极美,装点着冬日萧瑟的夜。
乔绾不知自己何时回的幄帐,她只安静地侧躺在床榻上,出神地看着角落的黑暗。
慕迟连夜赶回兵营时,正值深夜。
他身上的甲胄如同在血水中洗过一般,险些看不出原本的冷银色,浓郁的血腥味席卷而来。
司礼一路马不停蹄地跟在慕迟身后,直到兵营才松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