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节
顾慈捧在手里,看着这拳头大的东西,心口都烫了起来,两人在这一刻心里终于可以断定,顾玄玉不是病死的,而是被人害死的。
他把真相交给了自己的儿子,如果顾慈有幸活到长大,他不想叫儿子走许多弯路才能找到他。
如果顾慈活不下来,显而易见他们一家三口很快就会在黄泉团圆,没有人在乎的真相,一点儿也不重要。
顾慈听乡里人说这老头儿在这已经待了十年,看着老汉儿道:“若我也死了,阿公怎么办呢?”
他的腿这样不好,却没有搬到城里看病,顾慈很难想像,世上有这样肯为毫不相干的人等一辈子的人。
“我守的是我的心,跟你们没有相干,既然我答应了此事,有一点儿悔意叫我如何面对江湖好汉。”老汉儿笑道:“不外乎就是在这儿等一辈子,你一辈子不来,我也自有我的逍遥快活,我们江湖人做事只求一个痛快,这就是我的痛快。”
顾慈看着老汉儿的双腿,神色微动,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帮我爹。”
老汉儿便笑:“你爹是个豪侠,老头子今生闯荡武林,再没有见过一个跟他一般的人物。”
当年他还是个健全人,行走江湖全靠一双腿上硬功,但江湖人也不是神佛,那年大水,老汉儿被桥压在腿上,在水里一双脚都泡得稀烂,他知道自己的武功从此便废了,江湖再也没有自己的地位。
万念俱灰时,顾玄玉撑着船把他从烂泥里捞了出来,问他有什么心愿。
老汉儿漂泊一生,到老了却想死在乡里,迷迷糊糊中便报了家里的地址,江湖人从来不说自己的家和真名,但他自觉死期将至,便脱口而出。
顾玄玉听得清楚,便借了富商一匹瘦马,将昏昏欲睡的老汉儿驮在马上,走了八百里路,风餐露宿地将他送回了家。
路上还为他治病,这双腿上的最后一点儿肉,就是顾玄玉为他留下来的。
老汉儿被下人搀扶着,想请他回家吃杯热茶。
“这盏茶留待来日,家里还有人等我,再不回去她要急了。”顾玄玉笑着道,转身又翻上马。
老汉儿便给他备下了干粮,硬挺着送他。
顾玄玉在马背上看着他道:“你没了脚,还有手,哪条路不能走通武道?不过是重来一遍而已,世上最容易的路不就是重走老路么?你好好活着,我这就走了,将来有了妻儿,我们江湖再见。”
老汉迷迷糊糊地听着,渐渐也听了进去,从此在家便开始练手,只是他的手远远不如脚灵敏,怎么练也只是个寻常武夫,但老汉儿已经不会去寻死了。
他就这么活下来了,养好了身子后,他也娶妻生子,等到儿子能走了,老汉儿就想回姑苏再看一眼顾玄玉。
顾玄玉名满姑苏,他的住址很好找,老汉儿一进门就见顾玄玉抱着顾慈在门上刻线。
顾玄玉瞒得了别人,瞒不了他,他是江湖人,武功不在,但眼力还在,一下就看出顾玄玉已经是垂死之相。
这口茶两人终究没有吃上。
老汉儿想带他找遍名医,顾玉拒绝了,却托了他另外一件事。
老汉儿记得那睡梦中的八百里路,这一路不求回报,只是因为顾玄玉想送他回家,于是就送了他回家,老汉儿想也不想就答应下来。
没得几个月,便有走镖人送了顾玄玉的东西来,老汉儿从此便在常县住了下来,守着顾家的归人,这一守就是十年。
顾玄玉当时的脸和顾慈的脸渐渐重叠在了一起,当年是他问顾玄玉为什么,今天轮到顾玄玉的儿子问他为什么了。
老汉儿想起当日顾玄玉的话儿,笑:“哪有那么多为什么,想守就守了呗。”
顾慈对老汉儿长作了一揖,张知鱼怕他心神耗费太过,便将人带回了屋子,脱了上身给他扎针。
顾慈拿着巴掌大的盒子,开了几次锁都没把东西打开,张知鱼看着这个盒子道:“等回家让王牛来,他素来手巧一定可以打开。”
顾慈默默地点点头,将盒子放回了怀里,他归心似箭,坐上船就要跟老汉儿告辞,又道:“阿公不如带着阿婆来顾家,这份恩德,我无以为报,定将阿公阿婆视作至亲。”
老汉儿笑:“我有我的家,才不会认个野猢狲。”
顾慈有些失望。
老汉儿跳上他们的船,道:“当年你爹送我,如今我也送你们一程,这段路后咱们便两清了。”
顾慈不曾跟江湖人打过交道,见老汉儿果真不愿意再跟顾家有来往,便点了点头,摸着盒子,心道,诚然世上有许多坏人,但他和爹这一生遇见得最多的还是好人。
“小鱼,我真高兴我娘带我去南水县,遇见你们我才知道活着的滋味儿。”顾慈看着张知鱼道:“能活着,真是太好了。”
老汉儿看他年纪小,身上又有不足之症,怕他贪生,不肯为爹报仇,便道:“你不要怕,你爹的同窗尚在,当年被他救过的人也还活着,大人们记不得这些事,但藕花乡的每一寸碑都记得。只要你想,这些都是容易的事。”
顾慈点点头,神色坚毅道:“就是没有别人,我也能做成此事。”
老汉儿这才满意点头,手如疾风,小船一下就滑去老远,两日的路程,老汉儿只摇了三个时辰,张知鱼就已经闻到了姑苏的花香。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今日将你送到家,我和娘子也要重归故土了。”老汉儿瞧着两人登上岸,便将草帽一戴,道:“将来不必寻我,八百里路,老头子已经还给顾玄玉了。”
说完便头也不回,潇洒地将两个种地的害虫抛在脑后,携着娘子悠悠返乡去也。
张知鱼和顾慈站在岸边,一直看着老汉儿不见了踪影,才一齐回了家。
作者有话说:
虫等会儿捉,写这本书写出肩周炎了,这几天很痛。
第143章 、弱者无畏
弱者无畏
张知鱼和顾慈是偷偷走的, 回家也是从后门,两人学着夏姐儿的样子爬了半天墙,也没爬上去, 反而累得气喘吁吁。
忽然墙头钻出来一个毛脑袋,她看了半天, 还怪好心的:“大姐,慈姑, 要我帮忙拉你们一把吗?”
张知鱼看着飘在上头的游魂, 拉着顾慈走到门口,喊:“开门!”
夏姐儿摇摇头,开了门,看着两个人愁道:“我以前只是以为你们笨, 没想到竟然是笨到家了。”
张知鱼气炸了肺,喊:“张知夏——!”
夏姐儿看着大姐掏针了, 同手同脚地就往院子里钻, 张知鱼穿花越林地去抓她,顾家是典型的苏州宅子,家里一步一景,很容易迷路,张知鱼拉着顾慈几下没逮住夏姐儿,就唤:“二郎?”
二郎冲过来尾巴都要摇断了,张知鱼吩咐:“带我们抓住夏姐儿。”
二郎领命,很快张知鱼就发现它也在打转, 顾慈无语:“狗迷路了。”
二郎听得这话,带着两人就是一通狂蹿, 张知鱼和顾慈以为它找到了人, 面上一乐, 紧随其后,不想迎面就跟两人撞了满怀,都摔了个狗吃屎。
大桃和王牛摸着屁股,看他们:“才来你家一刻钟,就要人老命了!”
这通折腾已经惊得鸡都醒了,宅子里的人都闻风而来,张知鱼看着成昭赵聪,姑姑和爹,惊喜道:“你们怎么来了?”
两个娘把自己的孩子拉起来,见哪哪哪都没受伤,才道:“你小舅带来给你做苦力的,他不想搓丸子了。”
张知鱼没看到李三郎,又看娘,李氏道:“他出门买货去了,晚间就能回来。”
顾慈和张知鱼点头,捂着盒子就要跟几个小伙伴说话,就见几个小伙伴离了他们八丈远,捂着鼻子喊:“太臭了——离我们远点儿。”
两人道:“我们挖了一天的藕,你们信吗?”
成昭哼道:“掉臭水沟了就掉臭水沟了,还什么挖藕,南水县那么多池塘,你们什么时候下去过一次?回回都折腾我们抓虾烤了吃。”
两人有心解释这次是真的,两个娘已经把臭孩子按在桶里了。
等洗得香喷喷的,两人就披着头发坐在廊下晒,现在热气大,娘都不让他们包头。
顾慈悄悄喊来王牛,道:“我在外头得了个机关盒子,你能打开吗?”
王牛道:“我得先看看,我说能,到时候打不开,岂不是太丢脸了。”
张知鱼瞪顾慈:“你又打不开,还磨叽。”
顾慈看着四下没人,就把王牛拉到房里,将门户大开,张知鱼还特意检查了房顶,抓住偷听的蝙蝠侠一只交给了娘家法伺候。
三个人这才围在一起,顾慈掏出怀里的铁盒子,问他:“这个盒子里头装了东西,但我连个孔都找不到,怎么才能打开?”
王牛来了兴趣,接过盒子轻轻扭了两下,张知鱼和顾慈就见到铁盒子变了样子,上头一圈一圈的都是字。
王牛看了看道:“这个是千字锁,只有设置它的人才知道开锁的顺序,里头有数不清的锁,错一次,锁就要变一次。我既不知道它是谁的,也不知道密字,也就打不开了。”
张知鱼懂了,这就是个乱码。
王牛拿着盒子问顾慈:“给你这个锁的人,有没有跟你不停地重复一些事?”
顾慈皱眉,脑子立刻就运转起来,他爹在死之前都要起不来身了,但却还是经常带着他看划了线的门坎儿。
顾慈已经将门上的数字记得很清楚,很容易就能按照年份背下来,便动手开始转这层铁盒,连续转了三次盒子都没有变动,王牛道:“一定是转对了,不然这会儿都碎了。”
顾慈点点头,张知鱼和王牛便目不转睛地盯着盒子,不知道过了多久,三人就听到咔哒一声。
张知鱼眼睛亮起来:“打开了!”
王牛点点头,伸手就要开盒子,张知鱼眼疾手快地打掉他的手,盒子却已经开了一条缝出来。
刺鼻的气味慢慢溢了出来,张知鱼觉得这个味道太熟悉了,心一下就沉了下去,猛地按住盒子,支走王牛,道:“我们要说悄悄话,你先出去。”
王牛看着黏黏糊糊的两人,心酸地走了,道——鱼妹妹越大越胳膊肘往外拐了,还不如花妞对他好了。
张知鱼不知道王牛已经心碎了一地,她正和顾慈一起盯着盒子瞧。
半天,顾慈才慢慢打开了它。
——里头是一颗泡在水里的人心。
这颗心已经变得很白了,顾慈看着这颗心,胸口也剧烈地跳动起来,他忍不住流出了眼泪,看着张知鱼说:“小鱼,这是我爹的心,我知道,这就是我爹的心。”
张知鱼看着这颗遍布伤痕的心,想起两人在书房看到的那些趣味横生的批语,也难受得哭了出来,
顾慈捧住这颗心,很快又擦干净泪,道:“小鱼,我们不要哭,我爹说悔恨和眼泪是最没有用的东西,只有往前走才是一个人该做的事情,我们不要做只会哭的人。”
张知鱼点点头也擦干了泪。
这个人曾经跨越八百里河山只为送一个人回家,常县所有百姓的重量,也没有压垮他,但是这么好的顾玄玉,只留下了这颗千穿百孔的心。
两个人坐在桌前,对着这颗有千钧之重的心,都说不出话来。
张知鱼看着琉璃盒中熟悉的液体,渐渐有些出神,如果这是顾玄玉自己做的,说不得他们两个还真是老乡,但顾玄玉经营船队,搞不好是从外头过来的,她握住顾慈的手,在心里叹,顾爹爹真是一个惊人的谜团。
见过谜的人,总是会忍不住被他吸引。
顾慈将这颗装在琉璃中的心从铁盒中取了出来,张知鱼眼尖地又在铁盒中看到了一张纸条。
看着上头的印刷体,道:“这是从道佛家典籍上裁下来的。”
这张纸很小,上头也只写了几行字而已,顾慈接过来,看了看,道:“都是关于淡水金鱼的话。”
典籍说,这个鱼是吃了龙气有机会化龙的鱼,喝它的血能够延年益寿。但这种鱼素来稀少,幸好天下一共有三种龙血,除了淡水金鱼外,剩下的两种,一种是龙子凤孙,一种人中龙凤。
前者自然不必说,就是天子的心头血,后者就是人杰的心头血,越杰出自然也就越接近人龙了。
顾教谕是怎么死的,已经不言而喻。
他是当年姑苏城的第一号人杰,是姑苏的案首,他已经去世了十年,姑苏还没有一个能跟他相提并论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