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节
足尖一点,流风回雪。
原本翠色的树冠融掉绿叶,开出无数细密白花,自师兄落脚处,从上而下,渐渐变为霜色的莹白。
白色巨树的顶端,立着令场中众人兴奋大声呼喝到极点的存在。
那一瞬,柳千千的眼中只有那个近在咫尺的身影。
一只纤巧银冠束起高挑的马尾,露出少年人的修长脖颈,里衫只在颈窝处堆了雪白的软缎领,精致繁复的银线符文外罩为笔直的背脊撑起,玉带束腰,从头到脚整齐的一丝不苟。
因她离得近,甚至错觉自己可以看见师兄轻轻颤动的纤长眼睫,有细小雪片落于其上,又很快因为热度融化,变成一丁点亮晶晶的湿润痕迹。
她不知道师兄有没有注意到她在这个角落无声地偷偷凝望,也不清楚师兄曾有眼风微动的回眸一瞥,会否也是她的错觉。
那一瞬,广场的嘈杂仿佛自动被隔远,天地寂静,她只看见师兄执剑甩袖,纵身跃入空中。
满树白花霎时一震,倏忽间化作万千振翅白蝶,跟随着师兄的身形卷入空中,迎着雪风起舞。
“水官解厄,气象一新!”
“水官解厄,气象一新!”
“水官解厄,气象一新!”
……
柳千千眨眼,耳边重新传来广场上弟子们声势逐渐集中的呼喊。
下元节,传闻由风泽之气和浩晨之精结成的旸谷帝君会下凡解厄,为人间消灾。
柳千千不太记得之后的事情了,她只记得等自己醒神时,窗外已是万里雪霁。
清朗天光之下,广场上只剩稀松人群,祭祀表演之后便是堂会宴,或许大家都赶着回去用饭。
想来师兄已经离开了。
她呆呆放下托着脸的手,察觉到周围极静,没有旁人的声音。
窗边,有冰凉的雪片沾湿她的指尖,融进掌心细小的纹路。
***
“千千姐!怎么样怎么样,岑师兄是不是特别好看?大家不都说岑师兄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我真的好好奇哦……”
柳千千一边清算库房里摆着的备料,一边开口回答:“我没见着人。快点清,待会海潮师兄该来催了。”
小茗在一边有些稀奇:“千千姐,你今日口气怎么这么冲?”
是吗?
柳千千暗自挑眉,压下心底那股对方提起师兄时生出的怪异酸胀。
她调整语气,慢慢道:“我说真的,做不完就吃不上晚饭了,还是你午时堂会宴吃的太多,晚上不用吃了?”
这次换来了身边人的一声悠长叹息。
“哎,千千姐,你说我们什么时候才能晋升啊,还要做杂活多久?”
这个问题,柳千千是回答不了的。
其实真要说,她上辈子到死,都还只是问道堂一个中阶弟子。
“哟,这不是‘小、师、姐’吗?怎么还在干这种活啊?”
柳千千一听到这声“小师姐”,忍不住抿了唇角。
身为问道堂的万年留级生,这声“小师姐”并不算是什么很尊重的称呼,甚至硬要说,应该嘲讽羞辱的成分更多些。
毕竟师姐前头加个小,是她柳千千独一份的称呼,只因她呆在这里将近一年,空长年龄,却没长资历,仍旧是在剑部问道堂干杂事的低级初阶弟子。
寻常弟子一年都应该晋了三级了。
小茗倒是比她脾气爆,立马从旁边的备料箱子上跳下来,冲着门外喊:“好你个言不讳,不就是上个月又晋了一级,跑到这里来耀武扬威个什么劲?真是脸大得像猪头。”
门外的人很快笑嘻嘻回呛道:“嚯!宋小茗你急个什么?还是说你怕自己也变成万年留级的‘小、师、姐’,急得跳脚啦?”
“你——”
柳千千没回头,只是抬手拉住了小茗。
“你看看你看看,小师姐自己都不气呢,乖乖,这可真是乌龟的脾气,不过咱们毕竟说的是事实嘛!”他说完和周围三两弟子大笑一阵,只是见她本人没什么反应,很快又须子啰嗦两句就走了。
倒是小茗气鼓鼓地在一边道:“千千姐,就是你总是不驳他们,他们才觉得你好欺负呢。千千姐总是这么忍气吞声,我看了都气得慌。”
柳千千抬眸扫了小茗一眼。
引得对方眉心一紧,结巴道:“怎……怎么了?我说的有错吗?千千姐,你的眼神什么时候变得……变得这么犀利了……?”
其实小茗没有说错,上一世的柳千千,的确是能忍则忍,哪怕这个言不讳仅仅有部分是因了之前向她示好被拒,就睚眦必报地时不时来挑事讽刺讽刺她,她也都忍了。
不过现在可不一样了。
柳千千垂了眼睛,把账本上最后一笔录完,从自己的小包袱里摸出几团鱼线一样的东西,冲小茗淡淡开口。
“逞口舌之快有什么意思?要么,就让他尝点实在的。”
第3章
“千千姐,千千姐!可不能冲动,你比言不讳低了两级,这么直接莽上去会吃亏的!”
柳千千睨了小茗一眼。
小茗很快缩了缩脖子。
她本来也没多生气,只是看见小茗这样,倒是有些想笑起来。
拍拍小茗的肩膀,柳千千低声宽慰:“我知道你之前是替我打抱不平,也知道你现在是担心我。”
小茗抬头看她,柳千千又继续道:“不过言不讳平日里也老找你的麻烦对吧?你说的对,此前为了少麻烦一味忍耐不是办法,不过像你这样回回跳脚骂他,也不过是让他得趣。”
柳千千把鱼线拿出来在小茗眼前晃了晃,示意她跟上。
言不讳会路过库房来顺道嘲讽她们,无非是因为他下午有在灵植园圃的活,柳千千上一世老早就摸清了他的作息习惯,就是为了避开这家伙省得生事端。
只是因为她自打重生回来满心记挂的都是……师兄,差点忘记还有言不讳这么一号人了。
“千千姐,这是什么啊?”
“鱼线。”
只不过是经她重新组织过,韧度极强的鱼线。
便宜易得,很适合现在没几块灵石存货的自己拿来用。
库房后门的巷道被院墙夹得很窄,又被库房本身挡住,几乎是整片后院的视线死角,今日堂会宴,不少弟子告了假去玩,人也少。
柳千千吩咐小茗站到院外去,她自己则牵着一头鱼线走到院墙边,从垒着青石块的院墙缝隙间把鱼线穿过去,让小茗接住,再从另一边的缝隙穿过来。
如是几次,她在库房和院墙之间拦出了若干条高低分明时有交叉稍稍绷起来的鱼线,又在库房内墙处套上了可以控制鱼线进出的小环。这才隔着院墙冲小茗道:“待会我引那家伙过来,绊他两三下摔个尽兴,之后我从库房前门溜,你就从院子外面走。”
“这……”
院墙外的小茗听起来似是有些迟疑:“千千姐,这真的行么?”
柳千千笑起来:“怎么,你怕了?”
“怎么会!”小茗立刻道:“我跟着千千姐,千千姐都不怕,我也不怕!”
计划进行得很顺利。
甚至都不用她花心思引导,言不讳应是想着下课了再来找她们,竟自己就往库房来了,只不过柳千千还是特意露面,假作没有注意埋头走路,带着他往库房后门的巷子走。
只是第一个拐角之前,她刻意加快步伐,从侧边的小窗翻进了库房。
果然,言不讳看她不见,紧跟着快步起来,想也没想地便在第一个拐角之后直接过了第二个拐角,第一下便绊到被她设在最前头,贴着脚背的那根鱼线。
自此,便由不得言不讳想控制了。
他本就吃喝太好,长得圆润,柳千千的鱼线布置几乎全是卡着他身上的痛点来。
只要他第一脚被绊得失了重心向前栽,手便会伸进鱼线织好的洞里卡起来,此时柳千千再在屋里用小环把他脚下那根轻轻一提,言不讳便像是整个人趴着离地,被吊起好几寸悬在空中。
他自己肉多又重,被极细的鱼线勒着吊起,应该不是什么很好受的事情。事实是他的确很快滋哇乱叫起来,大声呼痛。
“柳千千!我知道是你干的!你这个……咳咳……阴损小人!使些阴招!我——”
柳千千通过小环控制又紧了紧鱼线,屋外的言不讳瞬时倒吸一口冷气。
不过他只哑巴了片刻,很快便嘴上不服输道:“哼,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早上非要去檀楼是,是为什么吗?”
眉头一皱,无意识地心下一紧,柳千千很快就听到言不讳提着口气,极尽刻薄地费力断续道:“你就是想去看岑师兄罢了,臭癞□□,也……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货色,岑师兄就算是死都不会对多看你一眼……你——”
他似乎还在说什么,然而柳千千却是慢慢攥紧掌心,脑袋里渐渐只剩下那句“到死都不会多看你一眼”……
她心里像是有团火在烧,很快那股热浪上涌,柳千千再次咬牙慢慢抽紧手上的鱼线,力气大得划破了她的掌心,但她却丝毫没有察觉。
“千千姐!千千姐!……”
柳千千猛然回神,手上的鱼线已经被不知何时出现的小茗夺了过去。
“千千姐,你怎么弄成这个样子,手都流血了!快走吧,咱们惩罚够了,言不讳都痛晕过去了!”
这是此时,她才意识到屋外没了声音。
还真是娇弱。
柳千千冷脸想着,抬手飞快取下左边的小环,把攥在手里的鱼线一抽,整根鱼线飕飕回缩,很快就听见墙外重物坠地的声音。
而鱼线已经全部回到她手里,屋外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
夜里躺在塌上的时候,柳千千又失眠了。
其实自从回来,她就没怎么睡好过。
这是宿区的两人间,旁边就是小茗熟睡时的轻微鼾声。
哪怕小茗也许觉得她有些变化,不过还是惯性占了大头,在她宽慰一段之后,便相信她只是想通了,果断了,勇敢了,也有手段了,而后心无旁骛地睡去。
可柳千千自己知道,这是她多活了那么好几年,练来的。
小茗会在明年晋升到第六级成为中阶离开问道堂,这个她在宗门里唯一的朋友虽是后来还一直有联络,只不过从此之后,问道堂内,她再也没有相熟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