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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贰拾玖】

    【贰拾玖】

    马车在无人封阻的阔街上行得飞快。

    英肃然颇显慵意地靠入堆叠的软垫中,左手抚过右手拇指上冰冰凉的玉扳指,露出一丝轻微又浅淡的笑意。

    那抹笑太浅,又消逝得太快。在他一双细长的眼微微眯起时,这笑甚至生出了几分刻薄的意味。

    随后他将手搭在一边,整个人在车内坐得随意而舒展,再将目光向下微微一垂,短暂地小憩。

    闭上眼后,卓少炎在卓府中以指叩剑的模样清晰地浮现于黑暗中。

    那剑是他未见过的剑。

    她身上的甲衣亦是他未见过的甲衣。

    她从头到脚全套的武将披挂与兵器,恰合她的身量,却皆是另一个男人为她所制办之物。

    英肃然闭着的眼一时如被光蛰,再睁开时,眼角漫着几缕血丝。

    ……

    那一日是景和十五年的五月十七。

    她于北境大胜,帅兵攻入大晋领土,拔重城四座,屠俘兵五万,无视大平朝中弹劾她杀俘不仁的声潮,再次趁大晋皇帝崩逝之机领兵突进,击退了大晋南下复仇之八万兵马,硬是以这骇人的杀名令大晋将南边的兵线向北收缩近三百里。

    她凭着这等大功归朝受封侯爵、拜上将军。

    是日礼毕,她身姿英武地踏阶下殿,眼风擦过他的脸,递给他一个明晰而干脆的笑。

    一个时辰后,成王府中,他亲手为她在腰间佩上了一柄他为她新制的宝剑。

    她定定地望向镜中,抬手按在那剑上,以指摩挲过剑鞘上细密的雕纹,再随意地轻敲了数下。

    这是她惯常的动作,凡有所思时,必会无意识地碰一碰随身的兵器。

    然后她的目光稍作挪移,触上站在她侧后方的他,嘴角罕见地勾出一个堪称撩人的弧度。

    他看进了眼里。

    然后他伸指,卷起一抹胭脂,将她搂进怀中,指尖按住她的嘴唇,将那胭脂之色一点一点地揉进她的双唇间。

    镜中,她的英武之气被这一抹鲜红的唇色撕裂,裂缝之中露出她原本就该有的柔意与美貌。

    她瞥见这变化,回首顾他,眼尾随之微微吊起,再度勾了一下嘴角。

    他压着身子贴近她的唇。差半寸就要贴上时,他停下来,眯起眼笑了笑,一转而贴上她的耳边,说:“功业与盛名,皆在你的掌中。”

    她睨着他,不言不语。

    他迷恋地感受着她颈侧皮肤的温热与其下跳动的脉搏,又说:“北境如今大安,军权已定。接替你执帅云麟军的人我已有了主意,你大可放心回京。回来之后,你要什么,就有什么。”

    她像是被他的说辞打动,将那一抹撩人的笑意又加深了几分,反手虚虚搂上他的脖子,说:“最迟明年,我必提兵归京。”

    他那时必定是一刹间被这数年难得一见的笑容迷了心窍。

    那“提兵归京”四字背后,实藏了多少狠意与杀意,他竟容自己沉迷罔顾而未去深想。

    ……

    被亲兵告知车驾已至府外时,英肃然花了些时间才彻底醒过神。

    下车后,他的脸色较先前阴沉了不少,吩咐来接迎的心腹侍从道:“送人到我屋中。”

    来者沉默了一下,然后领命而去。

    不过一刻钟的功夫,一对不过十六七岁的少年少女便被送入英肃然的屋中。

    二人极为乖顺,进屋后依次脱去所有衣物,裸着年轻而光润的身体,直接攀上英肃然,替他宽衣解带,然后用嘴唇与双手毫不停歇地、极尽所能地取悦于他。

    这些动作娴熟流畅,二人面无赧色,显然并非头一回做这事。

    随着少年滑至他身下,伸出舌尖撩吻他的腰腹,英肃然稍显不耐地昂起头,呼吸逐渐沉下去。

    少顷,他伸手,将另一边少女的腰肢用力压低,一寸一寸地顺着她光裸的后背一路抚摸向下,然后以三根手指粗暴地拓入她的体内。见她吃痛,他低低地哼一声,抽出手,扯着她的头发令她抬起头来。

    少女的脖颈纤细而优美,弯出一道脆弱的弧迹。

    她因痛而渗出一层细汗的侧脸,在不甚明亮的光线下,七分肖似卓少炎。

    这容色激得英肃然手上的力气更重了,他鸷冷地看着她,又看向身下的少年——那不知从何处寻来的少年的脸,亦同卓少炎有七八分像,而少年瘦薄纤窄的身躯融有几分阴柔之色,透着非男非女的诡异美感。

    片刻后,他毫无征兆地勃然动怒,一把松开少女的长发,接着反手挥掌,狠狠地抽上她的脸。

    巴掌声接连响了十多下方停止。待看见少女两边的脸皆肿出一指高的数道红痕,英肃然的神色才现出一点温度,然后他轻轻地活动了一下手腕。

    少女忍着痛爬下榻,无声地伏跪在地上。

    少年见状,亦停止了动作,翻过身后老实地跪着。

    二人的脸孔正对英肃然的膝头。他未着寸缕的胯下肉物,此刻痿匿于深色发丛之中,更是从始至终都未成功翘昂起头。

    “滚出去。”

    英肃然沉声喝道。

    二人瑟缩,不敢多耽一刻地团起衣物退了出去。

    ……

    英肃然将眼闭起。

    脑海深处的幻境一层连一层。她坐在他的身上,轻轻地摆动腰臀。她被他压在身下,因无法承受过多而将嘴唇咬破。她捧着他含着他,时轻时重地吮吸吞吐。她在他怀中笑着轻语。她将甲衣与弓剑褪下,站在他面前亲口告诉他,她想要的,并不只是这些。

    他紧咬着牙根,探手到自己的胯下,握住后快速捻动。

    半晌后,他颓然放弃,颊侧的肌肉因怒及不甘而微微颤动着。然后他猛地扬臂,掀翻了榻上诸物。

    那一个个画面,长年撕咬着他心头的血与肉,似尖锐的齿锋一块接一块地磨噬,将那血肉碾碎成渣。

    那是他的念而不得。

    更是他的无能为力。

    她的身。她的心。她的志。

    莫论哪一样,都不曾真的属于过他分毫。

    而当他每每闭上眼念及此的时候,她那一个外表撩人而内里冷厉的笑容就浮荡在他的面前,清楚得连她眼角的笑纹都如现昨日。

    ……

    不知过了有多久,英肃然才平复了呼吸,抬手以掌揉了揉自己的额头,将其上粗胀的青筋一点点抚按开来。

    再叫人进来时,他已穿戴整齐,收敛起脸上阴沉的鸷色。

    他看上去异常平静,和缓地对来人吩咐道:“陛下内禅及传位之诏,英氏宗室人人必奉,成王府更无例外。早前顾易虽于金峡关扣押问讯过沈毓章,但他毕竟是朝廷命官,又怎能被一直扣在云麟军中。沈毓章欲安人心,又岂会罪人而无名。你去兵部,诉明我意,让沈毓章勒令云麟军放人。”

    ……

    都堂内,沈毓章听成王府亲兵诉明来意,沉吟少许后,答允了这要求。

    待人走后,他叫了个武官,持他手令,去云麟军中处置此事。

    恰在此时,尚书省有人来递话,说是沈尚铭公务冗杂缠身,请他代为去一趟礼部,督礼部诸吏将新帝即位之典仪务必于今夜前拟出个章程来。

    沈毓章应了下来,一忙完手上诸事,便抬脚去了礼部。

    此地他不常来,自门头往内各堂间,他见诸吏眼生,诸吏见他更眼生。他颇有自觉地不叨扰礼部常务,只说自己奉了沈尚铭之命来走一趟,督问新帝即位之典的筹备进度,然后便被小吏带去礼部侍郎与诸郎官坐聚办事的阁子外。

    沈毓章将人谢过,脚步只不过是在门外顿了一下,就被里面传出的谈议声击得皱起了眉。

    里间一人道:“公主未出降而私生子,国朝从未有过此例故事。新帝即位后,要如何改昭庆公主之封号、尊谓?公主垂帘,诸臣陛见时又该如何谓主?”

    又有一人叹道:“若为帝君计,公主该早日选尚、早日出降,不然新帝无父,这又是成何体统。”

    紧接着,又有人提出不同的看法:“新帝之父姓,一众臣僚都知其必是沈氏。然而沈将军毫无尚主之意,否则,又如何能忍公主被众臣于暗地里奚笑?你说公主该早日出降,但试问眼下这朝中,又有谁能不顾旁人论议而诚愿尚主?昭庆公主被陛下宠爱了这许多年,却不想被男人连累至此,也当真是可怜。”

    沈毓章踩着这话音,步入阁间。

    他的到来令众人的议论一时中断。有人打量着他,想要出声问他是谁,又有何要务,然而却被他愠冷刚硬的气质逼得不敢直问出声。

    整间屋中,礼部侍郎陈延是最后一个看见他的,亦是唯一一个将他一眼认出的。

    陈延一经看清,心里面自然咯噔一下,却勉强维持住脸色,招呼他道:“毓章来了。”他与沈尚铭是同年,情急之下仗着这一层关系,自作主张地试图用这一声亲昵的称呼将二人的距离拉近。

    而这一声称呼,更是令众人在骤惊之下,立刻噤声。

    沈毓章淡漠地点了一下头。

    他站定在门口,没往里面再走半步。然后他对陈延道:“陈大人。礼部治事若此,大人当自劾己罪,于此事我没什么多余废话。”

    “至于昭庆公主,何时选尚,何时出降,”他顺着屋中扫视一圈,对众人说道:“自有沈某费心,不劳诸位。”

    他停了一停,继续道:“昭庆公主之于沈某,譬若明珠,沈某爱之疼之尚虑不足。公主今蒙诸多非议,皆是因沈某之过。诸位大人如有欲再奚笑此事者,可来说与沈某听,沈某必将于都堂之内恭候大驾。礼部人多口杂,沈某不介意借诸位之口将此言传至朝中上下,让众臣周知。往后,若有人再在私下议论此种种,一旦传至沈某耳中,沈某只能怪罪礼部未尽全力。届时沈某无法保证,还能如今日这般与诸位大人好好说话。”

    沈毓章说罢,看了陈延一眼,转身走了出去。

    陈延叹了口气,疾步跟了出去。

    沈毓章停在门外等他,见他出来,并未再就此事为难他,只是简略地将沈尚铭的要求让陈延知悉,并说明今夜自己会再来一趟,来阅礼部初拟的章程。

    陈延见他没再继续发难,心中虽有愧意,然亦感佩于沈毓章的气度,当即点头允诺,言辞之间亦带了敬意:“德寿宫已着人简萁,为陛下大禅之后的居所。至于昭庆公主与其子,将军安排于何时入宫?”

    沈毓章简单答说:“已着云麟军于午后封戒城中各主道,护送二人入宫城。”

    ……

    就在此前早些时候,戚炳靖率一众人马往来封街,正是为了此事。

    晨时卓少炎独自一人去往卓府,他至城外调兵,回来后看到她留的字条,当即便催马先去了卓府附近。

    至于与英肃然的晤面与对话,虽未在计料之内,却是早晚都会发生的事。

    在给了对方一个不大不小的下马威与警示之后,戚炳靖独自行至卓府外的巷口,待见卓少炎的坐骑,便亦翻身下马,将二马并辔栓好,然后走去卓府门口。

    门外,地上散落着七零八碎的断裂的木条。

    门板上则有被剑劈扫到的痕迹。

    戚炳靖伸指蹭了一下门上碎屑,推开,步入府中。

    厅堂中,卓少炎远见他走来,一整个上午都沉寂无光的眼中隐约现出一丝微亮。她握着剑,坐着等他走近。

    戚炳靖走得不快,步伐稳健,一面行,一面粗略地将这府中上下做了打量。

    待目光触及她,他立刻觉出她的不同来。亦深亦沉,她像是负着万钧之重,连带看向他的眼神都沉甸甸的。

    她来此处祭拜双亲,他必然能懂她的心情,虽云麟军人马已于城中各处开始封街,他却并没有急迫地开口催促她起身。

    走至她身前时,戚炳靖伸出手向她,叫她:“少炎。”

    卓少炎瞟他一眼,没接他的手,亦没什么表情,握着剑的手蓦地一动,剑鞘脱落,铁刃横起,一瞬抵住他的前胸。

    然后她开口,说:“你当初出兵助我南下,而今大事将成,云麟军成功控扼京城,你的人马于我而言已无大用了。旁人只知你是晋将谢淖,不知你更是大晋鄂王,但我清楚明白你的身份,更不能不顾你的身份。谢淖叛晋容易,鄂王却生死皆为大晋宗室。晋军连年南犯大平疆土,鄂王若死,大晋必乱,皇权数年难稳,不会再有暇心南征。如此,大平则不必忧虑北患,更可逐步收复北地。”

    她将剑刃轻轻翻转,用了点力,割破他胸前的束甲勾带,说:“你当初于城外问过我,为何信你。如今我倒想问一问你,为何信我?”

    戚炳靖任她的剑戳着胸口,神色未变,答她说:“信你,不信你,都无碍于我做所有这些事。”

    “我若杀你?”

    “那便来杀。”

    卓少炎盯着他,嘴角挑起一个细小的弧度。下一瞬她利落地收手,一把将剑扔到脚下。

    她垂下手臂,有一物自她袖中轻轻滑落,被她飞快地握进手心。

    她站起身,靠近他些许,将他方才伸向她的那只手重新牵起,然后将手心里的东西顺入他的掌中。

    戚炳靖摊着手掌,低眼去看。

    一枚锈迹斑驳的甲片静静地躺在他的掌纹中。

    他凝视它许久,而后复看向她。

    卓少炎将他的手指屈起,按握成拳。她一贯的清冷容色在他面前逐渐崩解,有点点火星跳跃在她的眼中。

    她说:“我的心,给你。”

    她又说:“你握紧了,若丢了,便再没第二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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