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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拾捌】

    【伍拾捌】

    远街上的爆竹声渐次小了。偶有零星几声,也消弭于重重深院的层层瓦墙之中。

    玉镯沁凉,贴着卓少炎温热的手腕,被戚炳靖以掌圈住,收进被中,搁在他的腰间。他将她抱在怀里,二人相拥而卧。

    此刻已在新岁。

    戚炳靖低头,亲了亲卓少炎的脸。她这回没再躲开,手在他腰间轻轻揽了下。这轻弱的一个动作,叫他的脸色顿时变得软和了。然而床帐之间昧昧暗暗,她看不见他这一番细微的神情变化。

    “少炎。”

    “嗯。”

    “少炎。”

    他一边亲她,一边迭声唤她的名,没完没了。她应了两声,便没再应了,脸颊上起了一个浅浅笑窝。紧跟着,她的嘴唇便被他含住了。

    这一个吻,又深,又不够深。

    他吻着她,头一回不带任何欲念。情被分剥出来,融在他与她亲昵的纠缠里。他这样亲了她许久,亲得呼吸渐渐放缓,不知不觉地放过了她,然后就着这个姿势,直接坠入睡梦中。

    这近一年来,夜里很少有他比她先入睡的时候。

    睡着了的戚炳靖,脑袋仍然挨着她的。卓少炎从被中抽出手,轻轻摸了摸他的脸。他睡得非常香熟,毫无所察。她便又啄了一下他的嘴角,重新把手藏回被中,搁在他腰间。

    她一时睡不着。

    她想着这几日文乙的揭示,他的亲口剖白,周怿的直言陈说,还有她亲眼所见的他的宗室血亲们。他变得更加完整,他也变得更加真实。他不再是她过去认知中的那个男人,可他却比过去更加让她感到生动、熟悉。

    面对被揭开的旧事及血腥过往,他坦荡承认,却不多做解释。

    他长于昏乱晋室,自幼丧母,因赖长姊心软才得以活命。多年来君父拿他当做稳固外戚重臣的棋子之一,他看似尊贵,命实低贱。为了活命,他远离京廷,避难军前,屡遭兄弟毒手却亦只能沉默忍受。在十九岁之前,他的命没有一日是真正握在自己手中的。

    可她不见他苦大仇深,亦不闻他撕心裂肺。

    他城府在胸,冷静而审慎,一朝求生,连弑兄、父,处事果决而狠辣。

    可她不见他由此暴戾乖张。

    他见不得同袍的命被人轻贱,却下得了狠手将大军抛在云麟军的利刃之下。

    他对长宁隐瞒诸事、毫不犹豫地利用长宁的善良以成大事,却不忍心看着长宁不得幸福圆满。

    鲜血在他体内流淌。心脏在他胸腔里跳动。他的矛盾、他的真实,在让她心乱之后,竟又逐渐令她心定。

    他懂她,所以他不逼她认同、支持。

    而今她开始懂他,她又何必逼他改变、回头。

    倘若就如此刻这般,互不相迫,但求相守,不知可否?

    ……

    丑时二刻,司夜的婢女小心进来叫起。

    正旦大朝会在即,在京文武皆须于寅时列班于天华门前,百年朝制,从未变过。

    戚炳靖困倦,搂着卓少炎又睡了足足三刻有余,几经下人提醒催促后,才颇不舍地放开她。起身下地后,他伸手接过浸有冰水的巾子抹了一把脸,精神抖擞地走至外间。

    洗漱罢更衣,亲王礼服形制繁复,四个手脚伶俐的婢女不敢怠慢地服侍他穿戴。绣有九章的青色衮衣刚上身,他背后就传来卓少炎的声音:“我来。”

    她这话是对正在伺候他更衣的几个婢女说的。

    婢女们听命退后,捧起衣饰供卓少炎取用。戚炳靖没动,胸口一暖,是卓少炎的手伸进他的外衣中,仔细地掖平了衬在里面的白花罗中单。

    她低垂着眉眼,长发散落在素色寝衣上,双手取过象征着他身份的虎饰金銙带具,将接着带扣一端的皮鞓圈过他的腰。

    青润的玉镯在他身上移掠,戚炳靖忍不住抬手拢了拢她的长发,道:“少炎。”她应了一声,替他穿衣的动作并没有停下。天未明,屋中灯烛之光暖暖柔柔,她于此事虽生涩,却显出待他格外的温存。

    他露出一点隐约笑意,问:“这玉镯,你可喜欢?”

    昨夜她没答他。眼下,她闻声抬头,瞅他一眼,那目光仿佛在说,这话何必要问。可他却十分执着,等着她给出回应。她便无奈地轻笑,道了声“嗯”。

    然后她问说:“何处来的镯子?”

    他答:“昨日入宫,请旨开了供奉库,从库中挑的。”停了停,他又补充:“同这镯子一道,还有好些别的物件。你今日若有空,便挑着看一看。等晚间我回来,你告诉我,喜欢哪些,不喜欢哪些。”

    她怎会不明白他的意思。

    他自认说了错话,怕她真的离开他,遂想哄她,想留她,想讨她欢心,却只能想得出学那些士庶人家送女眷首饰的笨拙法子。说是“请旨开库”,她又岂能料不到他的行事与作风,也不知他这回从宫中取走了多少珍品。

    他全然不知,他昨夜的那一句“别走”,对她而言,远胜这些金玉千百倍。

    他在旁人眼中权势滔天、难以轻摧,可他这简单的两个字,却让他在她面前变得软弱。其实她若决计要走,他千言万语也留她不住,叫她窥见他的弱处,不仅于事无补,更是不智之策。

    他在先帝诸子中以聪睿著名,在沙场上同她对阵亦是运筹帷幄、计谋百出,可如今却会有这般傻蠢的一刻。

    可正是这不智、这傻蠢,于她而言是最最珍贵的。

    想着,卓少炎靠近他的胸前,仰脸看他道:“炳靖。你有时候,会犯傻。”

    戚炳靖下意识地将她搂住,抱在怀里。他一时没反应过来她何出此言,脱口问道:“什么时候?”

    问完又觉不妥,却已迟了。

    她咽下笑意,看着他略讪讪的脸色,道:“便在眼下。”

    戚炳靖遭她调侃取乐,不禁不恼,反而心中畅快。他转而朗声大笑,抬手捏了捏她的后颈,低头亲一亲她同样笑扬的眼角,她微红的脸庞,还有她轻轻贴上来的嘴唇。

    ……

    待他鄂王仪仗浩浩荡荡起行后,卓少炎简作梳洗并用膳,然后叫人带她去看他昨日从宫中供奉库取回公主府上的东西。

    百余件大大小小的稀宝首饰,琅琅铛铛地摆满了十张宽长的乌木妆案。正当中,一件明丽华贵的凤饰高冠攫夺了她的目光。那顶冠子约有一尺半高,上有大小花钗共十八株,前周饰以九龙、四凤、六翟鸟,左右各有三扇博鬓。

    珠环翠拢,龙飞凤舞,金灿生辉,璀采如幻。

    卓少炎怔住。

    这高冠岂是寻常物……

    她身后屋门被打开,厚木相擦的声音立刻唤回了她的心神。卓少炎回头,见是戚炳瑜,遂行礼道:“公主殿下。”

    “少炎不必多礼。”戚炳瑜微笑道,挥袖遣退侍婢们。然后她步上前来,同卓少炎一道打量这一屋金玉珍翠,叹道:“四弟这回未免太张狂了些。”

    她闻风而至,必是有话要讲,这句不过是起了个头罢了。

    卓少炎便安静地等她下文。

    戚炳瑜抬指,隔空点了一点那顶华美高冠,道:“少炎。这顶冠子,是我大晋历朝皇后受册时才能戴的凤冠。”

    她并未在意卓少炎的神色,又道:“昨日在宫中,四弟说,满库便只有这顶冠子配得起你的容色,且取出来,叫你在同他大婚之时佩用。”

    ……

    当时戚炳瑜在宫中陪着戚炳靖一道挑选珠饰,听见他这话,一时惊诧不敢确信。内诸司统管供奉库的宦臣及陪从的内侍们更是大惊失色,顿时慌慌乱乱地跪倒一片,但无一人敢出言谏止。

    戚炳靖环视一圈瑟瑟发抖的众人,问说:“怎么,我取不得?”又点了一人,命道:“去禀陛下,问他赏不赏得。”

    不多时,被派去的人返回,传述上逾:“陛下称:‘这宫中的物件,只有四叔看不上的,没有朕不愿拱手相让的。四叔想取什么,直取便是。’”

    戚炳靖则淡淡一笑,道:“今日,只先取这一凤冠。”

    ……

    朝晖透窗而入,照在凤冠上,令其色泽变得金而兼赤,如染血珠。

    戚炳瑜道:“少炎如今是要嫁入我晋室的人。晋室若乱,无一人能独善其身。四弟自封王以来,行事多刚愎无忌,我说的话,对他无用。少炎在四弟心中无人能代,望能多加费心,尽力规劝。”

    她的措辞极委婉,以至诚之意请卓少炎相助。

    卓少炎听后,沉默少顷。然后她侧过身,对戚炳瑜再行一礼,回答道:“殿下恕我。我劝不了,也不想劝。”

    戚炳瑜紧紧蹙眉。她随即略起薄怒,问:“倘使他就在你眼前杀人,你也不劝?”

    卓少炎迎着她的目光,冷静地,一字一句道:

    “若如是,我闭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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