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相国寺山顶的风很大，吹得衣衫像鼓一样胀了起来。</p>
汝南王崔承站在山顶悬崖边，被大风吹得站不稳脚，险些跌落下去，好不容易稳住身形，他抬头深情凝望着遥远的天际，泪流满面。</p>
“淑宜，我说到做到，铁定下来陪你，做一对恩爱的地府夫妻。”</p>
他擦了擦热泪，继续自言自语：“淑宜，小七长成了，文武双全，谁见了不夸赞他年青有为？待今年参加秋闱中了举，就能迎娶皇后的娘家侄女。那姑娘要才有才、要貌有貌，温文典雅，颇具你当年的风范。</p>
至于爵位，我早就谋划好了，只等时机成熟，王爵便能由小七继承了。”</p>
风，太大了，话才出口，就被吹散了。</p>
“翩翩也很好，她虽然入不了汝南王府，不得已长于白家，但舅爷疼爱无比，又被八皇子相中，就要入王府做侧妃了！你就放心吧，咱们的一双儿女，都极有出息，前程似锦！</p>
淑宜！我答应你的事，终于做到了。呜呜呜……我，终于能下来陪你了！”</p>
崔承像个孩子般哭得伤心，直到哭累了，最后抹了把眼泪，面上现出决绝之色，咬咬牙、跺跺脚，就要往悬崖下跳。</p>
“真吵！还让不让老子睡觉了？”</p>
边上突然窜出一个声音，吓得崔承面无人色，忙不迭地缩回脚，向后倒去。</p>
他寻着声音看去，一个樵夫模样的人，头上戴着斗笠，坐在树下歇脚。</p>
顿时暗道不妙，自己说的话该不会都被他听去了吧。</p>
“喂，你想跳崖？”樵夫一边问，一边从上到下打量着他。</p>
见他衣着华贵、身上不乏贵重之物，便明白这又是一个有钱有闲，却活得不耐烦的蠢货。</p>
“我见你面善，不如你临死前再做件好事，将身上的贵重之物送予我，也能解我燃眉之急！”</p>
崔承尽管不太乐意，但被对方“面善”二字打动，犹豫了半晌，终于将身侧的玉佩、发上的玉簪、腰带上的玉扣都解了下来，扔给了他。</p>
樵夫不依不饶，继续盯着他的外袍，那可是上好的蜀锦，若拿去成衣铺子，能淘换不少银钱。</p>
“你，别太过分。”</p>
崔承还想保留最后的体面，但樵夫却目露凶光地站了起来，吓得他连连摆手，当即解下外袍，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p>
经此一事，崔承好不容易升起的勇气，统统消失不见。</p>
崖底吹出呼呼的冷风，如刀般割着他的皮肤，冷得他直哆嗦。</p>
低头看去，一股强烈的眩晕感传来，吓得他倒抽一口凉气。</p>
深不见底、黑洞洞的崖底，像个吃人的怪兽，大张着嘴，等着吞噬一切。</p>
顿时吓得他面无人色，连退三步。</p>
樵夫见他这般模样，暗道一声“麻烦”，看在他给了自己好些宝贝的份上，决定好心地帮他一把。</p>
于是用力踩在崖边的大石头上，只几脚，大石便松动了起来，崔承顿时吓得大叫：“你，别动！”</p>
话音刚落，石头轰的一声坠落，连带着崔承一起掉了下去。</p>
樵夫遥望着大石掉落泛起的烟尘，喃喃自语。</p>
“汝南王妃啊！你和先帝倔了一辈子，以为汝南王是你的救赎！若你知道自己的亲生儿子被他替换了，可会后悔那荒废的四十年？”</p>
……</p>
世子妃秦氏最后一次查看了食材、用具，确定一切按部就班，只等母妃他们给祖宗上了香，从祠堂出来，就可以开席了。</p>
“嬷嬷，人都到齐了吗？别等母亲和爷们敬了香，回头还得再等她们。”</p>
“只差三房娉婷县主和六房冯氏了。”</p>
秦氏无语，这两人一个比一个不省心。</p>
三房好歹是县主，母亲是得宠的淳阳郡主，人霸道些她还能理解。</p>
可冯氏凭什么？</p>
就因为她的义父是皇上跟前的冯掌印，眼睛便长到天上去了，平日里大宴小会，总是到得最晚，对她这个大嫂也极不尊重。</p>
想到冯氏，她就没了好气，正想派人去催一催，祠堂那里传出了激烈的争执声。</p>
秦氏一惊，果断派人前去查探，自己则急急赶到正厅，恰巧在门口遇到姗姗来迟的三房和六房。</p>
听说祠堂出事了，冯氏非但不紧张，嘴角反而扯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p>
查探消息的下人还没回来，宋谨央已经拄着拐杖，脸罩寒霜地跨进了花厅。在她身后，是同样面色不善的七位爷。</p>
秦氏见状，心头一紧，真的出事了，看婆婆的脸色和夫君他们几个的神色，不像是小事。</p>
来不及多想，她立刻上前，和其他媳妇一起，领着子孙子孙女起身相迎，整个花厅乌压压地站满了人。</p>
宋谨央坐下后，立刻摆了摆手，示意大家落座，视线落在儿孙们的面庞上，眼眶不知不觉红了起来。</p>
众人面面相觑，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下一秒就被宋谨央的话惊掉了下巴。</p>
“我已决定同王爷和离，过了年便请族长过府，商谈细节。”</p>
秦氏倏然一惊，整个人如坠冰窟。</p>
到底发生了何事？一向宽容大气的婆婆，竟然在花甲之年闹起了和离？</p>
话音刚落，七个儿子面色倏然难看起来，火暴脾气的老四崔珑哪里忍得住，阴着脸想跳出来反对，却被世子一把拦住，他转头吩咐秦氏：“夫人，让孩子们先退下。”</p>
不一会儿，花厅空了大半，只留下儿子媳妇十来个人。</p>
气氛凝重而又沉闷，花厅里安静得出奇，落针可闻。</p>
世子崔瑜偷偷给老二崔琦使了个眼色，后者语重心长地打起了感情牌。</p>
“母妃，父王娶白姨，只是权宜之计！当初白姨病重，父王念她一生坎坷，为报其年少情谊，不忍她死后成为孤魂野鬼，不得不娶了她，给她一个合适的身份，让她死后能享受后人的供奉，仅此而已！”</p>
万事开头难，眼见老二起了头，剩下的儿子们立刻七嘴八舌地劝说起来。</p>
……</p>
面对喋喋不休的儿子们，宋谨央一语不发，沉着脸坐在上首。</p>
几个媳妇刚开始一头雾水，慢慢地听出味来，几乎吓得面无人色。</p>
公爹竟然瞒着婆母，十多年前便娶了个死人作平妻？还将她的牌位偷偷藏在祠堂里？</p>
这么炸裂的消息，惊得她们目瞪口呆，一时间根本无法接受。</p>
宋谨央的视线从几个媳妇面上滑过，只见秦氏一脸震惊，看来她也是被欺瞒的一个。老二媳妇李氏出身将军府，性格大大咧咧，也同秦氏一样一脸懵。</p>
老三媳妇娉婷县主则是一脸淡定，看来早就知道了此事。老六媳妇冯氏的脸上不仅带着浅笑，还透着两分幸灾乐祸，显然非但知晓此事，暗地里还不知怎么编排她呢！</p>
老四媳妇童氏，像个鹌鹑般缩在角落里，连头都不敢抬一抬。唯独老五媳妇云氏，眼里写满担忧，欲言又止地看着她。</p>
若非事发，她竟不知向来孝顺听话的儿子媳妇，竟各怀心思，没几个真正为她打算。</p>
她惨然一笑，这四十年，当真活成了笑话，可这能怪得了谁？</p>
怪只怪自己过于轻信他人，过于蠢笨，被人骗了还忙着点银钱。</p>
边上的刘嬷嬷再也忍不住了，她痛心疾首地上前一步，为宋谨央抱不平,声泪俱下地控诉。</p>
“爷，你们可是王妃的亲儿子啊！王妃在你们身上花了多少心思，你们难道都忘记了吗？</p>
世子爷，您六岁那年寒冬，突发高烧，太医被暴风雪堵在路上，是王妃整夜用烧酒擦拭您的身体，才救了您一条命！</p>
二爷，您读书有长才，当年王妃为了求隐士济远先生收您为徒，在先生门前求了三日三夜，淋了三个时辰的雨，才求得先生首肯。</p>
七爷，您刚出生时，像猫儿般小小的一个，连吞咽都困难。全靠王妃日夜抱着您，一滴一滴将RU汁从您嘴里滴进去，这才让您长成如今的帅气模样。</p>
你们每一个，都在王妃呵护下长大，都是王妃的命啊！如今为了一个妓子，伤王妃的心,你们就这么忍心吗？”</p>
七个儿子面露愧色，无言以对。</p>
儿子们的表现令宋谨央太失望了。</p>
这么些年，她为他们做得够多了，从未对不起任何一个。</p>
她的目光移到小七的面上。</p>
崔珏如泥塑木雕般坐着，一动不动，在吵闹的花厅里安静得像是与世隔绝。</p>
他是自己的老来子，出生时那么孱弱，太医诊一次脉摇一次头，次次要她有心理准备。</p>
她不信命，日夜精心养护，终于熬过了难关。</p>
他是自己捧在掌心养大的。</p>
可今日，在哥哥们无视她的需要，一味维护白淑宜和王爷时竟然一言不发，没有为她说一句公道话。</p>
绝望，令她看清现实，她下定了决心：余下的时光，她要为自己而活。</p>
“王妃，不好了，出大事了，王爷坠崖了！”</p>
满头大汗的管家慌乱地跑进来，险些被门槛绊倒，好不容易稳住身形，立刻急切地禀报。</p>
宋谨央的心猛地一沉，腾地站起身，王爷坠崖了？</p>
她紧紧地蹙起眉头，牌位和坠崖这两件事，几乎同时发生，怎么那么凑巧？</p>
她隐隐有不好的预感，事情只怕不简单，牌位之事兴许只是冰山一角。</p>
不再迟疑，她立刻带着所有人赶往前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