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2)
“小女子的夫婿在贵人庄谋不到差事,意志更加消沉,日日借酒消愁,小女子心中悲痛无处可泄,因而将老丈人一番遭遇冠在贾老爷头上,让贾老爷也切身体会一下一个交友不慎败光了家财、走投无路的人自缢后,旁人又是怎样耻笑他的。”
这个女子语声依旧温温绵绵,贾老爷听了,半晌做不得声。
“杜家人的话已说得明明白白了,敢问贾老爷心中可有定夺?”
贾老爷确实把她话里头的意思给听明白了,这个女子煞费苦心地让人在镇子里传了损人名声的谣言,引得他亲自前来,不就是为了给自个夫家吐一回苦水,替那吃了闭门羹的夫婿讨个说法吗!今儿这么多人在场,他若与个弱小女子争理儿,岂不让人笑话?他毕竟是久经风浪的大人物了,心眼油滑得很,当即端着和善的笑脸,打个哈哈:“杜家独子来贵人庄求职一事,本老爷未见下人来报,因而有所疏忽,他若再来,本老爷断然不会将他拒之门外。”
“如此说来,你是答应为我夫婿安排一个差事了?”车内女子仍不放心,“我夫婿本是富家子弟,贾老爷若是随便丢个苦差事给他,或者只让他在镇上的客栈、饭庄当个跑腿的,只怕……”
贾老爷摆摆手,笑道:“本老爷那里正缺个品酒师傅,他若来了,本老爷绝不会亏待了他。”他既要自恃身份,在个女子面前气度自然得大些。
车内女子等的就是他这句话,“既然贾老爷亲口允诺了,择日不如撞日,今儿你就带我夫婿走吧!”
贾老爷略含敷衍的笑容一僵,“你夫婿也在马车里?”
“你往左边看,树下躺着的那一位便是。”
众人这才发现那株歪脖子树下果真卧着一个人,一身灰色粗布衣衫,蓬头垢面,几乎与坡上土色融为一体,极难引人注目。有人凑上去一看,嚷嚷道:“这人一身酒气,醉得不省人事哪!”
贾老爷瞄了瞄树下躺的人,见那醉鬼一身落魄样,他微微皱了眉。车内的女子偏偏在此时柔声问道:“贾老爷乃成名之人,想必是一言九鼎,说过的话必定不会反悔吧?”
话已出口,此刻反悔,面子岂不是挂不住?贾老爷既然会为谣言中伤一事亲自来这十里坡,不难看出他是极要面子、顾及名声的,当着众人的面,他心中纵有一百个不乐意,也绝不能食言失信于人。无奈挥一挥手,示意家丁将那醉鬼抬了来,他起身让了轿子,酒气醺天的醉鬼便舒舒服服躺进了贾老爷的八抬大轿里。
车内的女子莞尔一笑,“小女子今日才知贾老爷实是个没脾气的老好人,笑容和气,言出必行!小女子先前心怀成见,多有得罪,贾老爷大人大量,可不要与小女子计较。”
“哪里哪里!”贾老爷心里头不痛快,脸上是看不出来的。
众人见他此番善举,纷纷点头称赞。贾老爷只觉耳边一片嗡嗡声,头也大了,这班闲人实是碍事!他避开人群,走到马车前,目光直欲穿透帘子将车里头的人看个清楚明白,“你夫婿有了差事,你又有何打算?要不要一同来本老爷府中?”
“小女子须回一趟娘家。”车内女子始终不愿露面,隔着一层门帘,柔柔传出话来,“小女子的夫婿平日里贪杯惯了,往后若是不小心误了府上的差事,您多担待!”
“放心!有本老爷亲自调教他,准误不了事!”贾老爷往车门靠近些,“夫人可否出来,让本老爷一睹芳容?”
“小女子未经梳妆,容颜憔悴,实在羞于见人!贾老爷若要走,小女子也不便相送!”此间事了,车内女子婉言谢客。
“夫人不必相送,你夫婿已在本老爷这里,咱们迟早还会再见面的,不是吗?”贾老爷一笑,笑容有些古怪,见车内的人不做声了,他转身便走,圆圆胖胖的身子走起路来,步态居然轻快得很,一眨眼,他便走到轿子前面去了。
堂堂贵人庄贾老爷今儿没讨着说法,反而落个陪轿走路的份,他自个儿也觉着好笑,一面走,一面还摇头发笑:好个“杜家人”!
八抬大轿尾随着贾老爷一颠一颠地下了坡。待那群人走远了,依旧停在坡顶的那辆马车,门帘子突然掀开,一个身穿缃素裙裳的女子自车厢内走了出来,莲步轻盈,身姿袅娜,不染铅华的素净容颜上眉如新月、眸似墨玉,左眸下一点泪痣,楚楚动人。
一袭鹅黄柳裙融在淡金色的阳光里,被风微微吹动的发丝迷蒙了她的眼,碎碎的目光追着远去的那顶轿子,眸中流泻着丝丝牵念。这个女子,这个容貌清雅、气质婉约的女子,正是朱雀宫宫主情梦!
奇怪,她何故谎称自己为杜家人?
“贾老爷,贾人……”遥望远处晃动的圆圆身影,情梦喃喃自语,“这个人当真什么都假!”
独自在坡顶伫立良久,直到那班人走得杳然无踪,缃素云袖迎风一旋,袖口寒芒倏掠,“喀嚓”一声,袖中剑已将套在马脖子上的车轭斩断,情梦飞身上马,扬鞭,“噼啪”声中,骏马冲着下坡的路径笔直掠去。
日当午,一顶八抬大轿穿过朔方小镇的南门,往北行进,与镇子南面的贵人庄截然相反的方向,这一行十人竟是冲着“天城”去的。
天城,寓意“得天独厚”,所在地势险要,四面环山,城在凹入的盆地之中,易守难攻。
入天城,须云梯!天城在寻常百姓眼中是一座难以进入的神秘之城。传闻中的天城有瑶池仙树、琼台楼阁,胜似仙境。城中居民与常人不同,个个身负异能,皆可足踏水波,御风而行。但,传闻终归只是传闻,外面的人鲜少能穿过绵延叠嶂的山岭到达城中,因而天城之中景致如何,外人自不能准确描述。
入天城,只须翻过绵亘的山岭,岭为盆状,故而得名“聚宝”,穿过“朔方”这道门户,前面就有一座丘陵,去过丘陵一次的人,哪怕你用鞭子抽他,他也绝不愿再去第二次。
——这座岭上有鬼!
一旦入了丘陵,人就会在一个地方打转,岭中似乎被鬼打了一道墙,任凭你怎么转,也转不出一片树林!累死在岭上的人不计其数,能寻得回来的路已属万幸。不知情的,自是要说岭上有鬼,独独江湖中人才窥得出其中门道——聚宝岭中布有奇门阵法!破了此阵,方可入城。但即便是江湖中人,也鲜少有人能破阵入城。
平日里坐惯了轿子的贾老爷,今儿真个脚踏实地走了不少路,偏就没有止步的意思。晌午,他竟领着那顶八抬大轿踏上了聚宝岭的崎岖山路!
平常人虽不敢入岭,但这个贾老爷实非等闲之辈!朔方镇的首富,旁人眼中富得流油的豪绅商贾“贾老爷”,背景来历可不简单!
轿子一入丘陵,抬轿的八人个个踮起脚尖,双肩一耸,腰身左扭右绕,居然在山中跳起舞来!轿子左晃右摆,上下颠得厉害,轿里头的人则雷打不动,照旧睡得香沉。
轿子里的人安稳着,轿子外的贾老爷可不安稳了,胖胖的身子圆球似的一蹦一弹,腆起的将军肚一颠一颠,与八个抬轿的家丁一同左奔右蹿,跳着滑稽的舞步,脸上的神态偏就正儿八经的,这模样,若是被旁人瞧了去,一准儿笑掉大牙!
本是一条笔直通往岭上的山路,由这几人九曲十八弯地打转绕了几圈,足足两个时辰后才到岭上。山顶一片野林子,一行人没有入林,绕着林子边缘疾步走了半圈,紧接着怪事儿就来了,抬轿子的八个家丁突然头也不回地连连后退,千辛万苦到了山上,居然又往后退回去。
这一步步倒退着,八个人的后脑勺也没长眼睛,瞧不见身后的杂石树干,可不知怎的,分明要撞上石头了,路中的石头却突然消失不见,快要撞上树干时,这树居然像长了脚似的滴溜打个弯,绕开了。
树会让道,当真奇了怪了!再瞧瞧贾老爷,更是了不得,胖胖的身子像充了气的球,离地三尺,飘在半空,忽悠悠地往后飘,足尖时不时往草尖上点一下,行家自然瞧得出他使的是草上飞的轻功身法,但,一个浑身铜臭的商贾老爷居然身怀武功,真是大大的令人吃惊!幸而此刻山岭中并无那班子碍事的闲杂人等,而轿中的人既然已睡得香沉,身边发生了什么,他理应是瞧不见的,只是轿子底板的缝隙中不断有暗灰色的粉末被沿路撒了下来。
轿子一直被八个人抬着往后退,奇怪的是,两个时辰过后,一行人非但没有退回到山脚下,反而顺顺当当地翻过了这座丘陵。前方有一条逼仄的小路,路的尽头高耸着一座牌楼,龙凤龟麟四灵瑞兽分别雕于牌楼四个并列的柱子上,柱上有檐,檐上有碑,竖于牌楼顶端的石碑上有“得天独厚”四个髹金赵体,在夕阳余晖下,碑上的字闪闪发光。
贾老爷依旧领着抬轿的家丁倒退着走,依旧不能回头,穿过牌楼,眼前景物突变,人虽站着未动,那逼仄的小路与牌楼的位置却全然倒置了,原本在众人眼前的小路已消失不见,一座城池豁然呈现!
此刻夕阳西下,暮霭沉沉,城中已有星星点点的灯火,前方铺展着一条青石板的街道,道路两旁是一排排的精巧屋舍,路上行人三三两两。
干净的石板街,鳞次栉比的屋舍商铺,淳善的人面,这“天城”竟是一座再普通不过的城池!要说特别一点的,就是这座城中三分之二的屋舍都是铁匠铺。
屋舍中透出明亮的灯光,照着城中一条长街,街中心陡然矗立着一座白云石砌的高台,石面上竟以斧具硬生生凿出两个雄劲的字体——剑台!台上竖着一根石柱,冲天而起的石柱顶端隐隐露出一截剑柄,像是有宝剑封藏在石柱内!
八抬大轿此刻已入了天城,前面道路上有个长衫飘飘的人迎面走过来,冲贾老爷拱手作揖,道:“贾兄,小弟已早早备下薄酒,请贾兄与轿中这位贵客入敝店小酌几杯!”
这人以为贾老爷轿中抬来的必定是身份显赫之人,偏偏贾人也不做任何解释,颔首一笑,便随这人往前走。路上不时有天城居民与他点头打个招呼,彼此似已熟稔得很。
走了一段路,便瞧见前面一家酒铺,门里飘出阵阵酒菜香味,轿子落在门前,贾人大步迈入门内。那领路之人则上前掀了轿门帘,往里一看,轿内坐着的竟是一名醉鬼,他眼中有几分惊奇,仍是弯腰往轿子里探入半个身子,伸手想把人扛出来,不料,斜刺里却横出一条膀臂挡了他的手。他微微一惊,抬头便看到一双明亮的眼睛,眼神清亮,并无一丝醉酒后的浑浊之色,轿子里头的人居然醒着!
那人一愣神,轿内的人凝目看着他,突然开了口:“不劳兄台费心,在下的酒已醒了。”
这个落魄醉鬼的语声居然这般清新柔雅,闻者只觉有风徐徐而来,周身霎时清凉舒爽。那人脸上泛了一丝笑,指指酒铺里头,道:“兄台远道而来,旅途辛苦,快快入内歇息片刻,用些酒菜。”这人对一个落魄醉鬼竟也如此热情好客,一面说,一面挽了轿中人的手就往门里走。
醉鬼倒也不推辞,入了酒铺,店家竟拉着他坐到了中间一张雅致的桌旁。贾人也坐在这一桌,瞧着店家把他刚刚招来当差的“杜家独子”请进来入了座,他也不做声,脸上居然还堆着笑,似乎并不介意主人与仆人同坐一桌。
桌上已摆满了丰盛可口的菜肴,一个杏目桃腮的妙龄少女姗姗走了过来,持起桌上一壶酒,往醉鬼面前一只空盏里满上酒,笑吟吟地道:“滴翠青旗的翡翠杯斟上这梨花琼浆,这正是人间极品,您尝尝!”
醉鬼双目凝注着杯中一片琥珀光泽,嗅得清冽的酒香,果真忍不住持盏浅呷一口。
贾人坐在一旁,笑微微地看着,也不出声。
醉鬼自是嗜酒如命的,这一口呷摸到酒的香味,第二口便将这杯酒一气灌了下去。
少女伸出一双白嫩嫩的手又往空盏里斟了酒,道:“喝酒时不说话的人是最招人喜欢的,可惜,外面偏偏有一些酒疯子灌几口黄汤就胡吹乱造,对人瞎说一通,硬是把咱们这里说得神乎其神。您看,这天城与外面的城镇可有差别?”
醉鬼一仰脖子,喝了这第二杯酒,只将空杯子往桌上一搁,却不答话。
空了的酒杯很快又斟上了酒,少女的笑容如这梨花琼浆一般撩人,一双妙目不去瞧腰缠万贯的贾老爷,偏瞧着一文不名的醉鬼,檀口一开,妙语如珠:“您瞧瞧,这酒便是酒,它是绝不会变成茶的。同样,这天城也不过是一座普普通通的城镇,可偏偏有个自称‘无所不知’的睁眼瞎子在外面胡乱造谣,说这天城就是天下第一楼的门户,你要是找不到天下第一楼,干脆先去找天城。可是您瞧,这里连半座楼阁也没有,‘无所不知’说的话简直狗屁不如!”
醉鬼皱了皱眉,这第三杯酒的味道有些变了。
斟上第四杯酒,少女笑得分外娇媚,“您多喝些,这酒是越喝越有味道的,不过,有些人喝酒是越喝越糊涂,连狗屁一样臭的浑话也有人信以为真,这三年来,想闯入天城兴风作浪的人可不少,幸亏咱们在聚宝岭上打了几堵鬼墙,城中才太平得很。”她忽又叹了口气,道,“只不过这里太平了,贵人庄可就不太平了,天城中多得是铁匠铺,铺子里打造出的农具、兵器都由贵人庄转手卖到市面上去,一些人瞧在眼里,就把贵人庄当成通往天城的一个简便渠道,那些人挖空心思想着如何乔装混入贵人庄,等贵人庄的主子到天城里头进货时,他也好趁机进入城中。您说说,这些人是不是酒足饭饱闲得慌?”
第四杯酒是喝得急了些,醉鬼呛咳了一声,第五杯酒又送到他手边,少女笑道:“您可尝出这壶酒的滋味了?酒有酒性,自然,人也有各自的性情!我第一眼瞧着您,就觉得您像一个人,江湖道上长耳朵的人都知道有一个立于颠峰之上笑看风云、傲视群雄的人物,不过,依我看,颠峰之上总是高处不胜寒!一人站于高处定是寂寞得很,您说呢?”
她递过酒盏的手指微微碰在醉鬼手上,醉鬼依旧低头坐在那里,甚至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少女说话时,他已喝了四杯酒,除了喝酒竟连一句话都没有。旁人或许瞧这样一个只知喝酒的酒鬼实是遭人唾弃的落魄无能之辈,但那少女越是靠近他,越是感觉到这个人处变不惊,身上竟隐隐透着一股子沉静坚忍之气!少女脸上的笑意已灿若春花,接着道:“立于颠峰而又耐得住寂寞的,一定是个沉静而坚忍的男人,我越看越觉您像那个男人,却不知要怎样一个女子才能令您的血液沸腾起来?或许,我只需去南方招一只朱雀来,就能助了您的酒兴!”
第五杯酒满满地端在手中,盏内的酒水泛起细小波纹,他终于抬头看了少女一眼。
贾人一直瞧着他,捕捉到“杜家独子”眼中一丝惊疑,他哈哈一笑,“杜顺的儿子若要来我府上谋差事,我定会带他去贵人庄,不过,我早就得知杜家人已举家迁移,前些日子又闻扬州招贤庄广老庄主传言‘圣剑令重现江湖,不败神话与朱雀宫宫主已携手欲往天下第一楼!’这二人若找不到天下第一楼,必定会听信‘无知先生’的话先找天城,而欲入天城,就须想法子让贵人庄的主子带路。
“天城虽不允外人入内,但不败神话若要来,那就另当别论!聚宝岭上的阵式虽不易破解,但也无须乔装改扮欲入我贵人庄打探入城途径,如此大费周折,岂不耽误了这二人去往天下第一楼的行程?外面无知的话九成九是胡吹的,今日我就以八抬大轿抬着叶公子入这天城看个明白,叶公子可满意了?”
听完这番话,醉鬼仍手持酒盏,却完完全全地怔住了——原来贾人早已识穿了他的身份!
“不败神话叶飘摇!水蚨久仰大名!”自称“水蚨”的少女娇笑道,“我的酒普天下无人敢喝,今日倒是被叶公子破了例,酒已喝了,叶公子也该歇歇了。”
贾人又道:“朱雀宫的情梦宫主想必也快到了,叶公子放心,我会好好招待她的。”
情梦!
酒盏直直地从手中跌落,叶飘摇惊觉事态不妙时,人已软软地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