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1)
记不得自己是怎样离开他房间的。
清晨的阳光犹如初秋温和的心情,安安静静地透过疏密的树叶缝隙洒下来,可是已经有了点点的疲倦。叶子有些黄了,悬在枝桠上,飘飘摇摇在阳光中。
阳光还是落在了她的肩上。
疲倦的阳光里,她疲倦地走在曲廊上,唇边泛着很苦涩的笑,怎样也猜不透他为何总不愿向她完全地敞开心门?
他的酒从来不是为她而醉的,他也绝不会为潜藏在心中的情感而放纵一回。
他的寡言少语,那近乎残酷的坚忍沉静,总在她靠近他时,显出淡淡的疏离。
她心中像是堵了什么,郁闷难消,站在一扇紧闭的房门前,深深吸了口气,突然拍出一掌,猛力推开这紧闭的门。
砰的一声,房门重重撞在墙上,房间里突然传出一阵笑声。
房里有人!
情梦一惊之后很快冷静下来,步入房中,望着坐于书案前的一名绿衫少女,不温不火地问:“你来我房中做什么?”
水蚨瞅着她,笑容里含着些嘲弄,“被他赶出房了?难怪大清早你就憋了那么大的火气!小心啊,火气大了会伤身的。”“你管的事儿可不少啊!”情梦也不恼,端着一脸温婉的笑容坐到她面前,问:“还未请教芳驾是?”
“在天城之中,我算是半个主子!天巧手的名号你可曾听先辈提及?他正是我的祖师爷。”
“天巧手?铸剑名匠!”情梦恍然一笑,“难怪天城有那么多铁匠铺,天巧手打造兵器的手艺原来流传在天城之中。那座剑台上所封藏的,莫非就是他老人家生前打造的神兵利器?”
水蚨却摇了摇头,“剑台上的两柄剑,都不是祖师爷亲手铸造的。”
“两柄剑?我瞧见的似乎只有一柄。”
“还有一柄早已被人取走了。”
“宝剑成双,为何只取一柄?”
“剑台上的神剑普通人是拔不出来的,能取走一柄也相当厉害了!”水蚨带着几分轻蔑斜瞄着她,问,“你想不想试试?”情梦关心的不是剑台上的宝剑,虽听出水蚨言语中的轻蔑,她也只是一笑置之,转而问道:“你是天城的半个主子,如此说来,在天城做得了主的除了你还有一个人,不知那人是……”
“你不是早已见过他了吗!”
水蚨不说明白,情梦也猜到了几分,“是贾人?”
“你还算是个聪明人!”水蚨夸人的语气很轻浮,略含嘲弄,“城里的人打了些兵器就卖给贾人换些小钱养家糊口,贾人也算是他们的衣食父母,城中的铁匠多半会听他的话,他也算天城的半个主子!宫主还有什么疑问吗?”
“有!”情梦直视她的眼睛,“既然你们都说天城不是天下第一楼的门户,那为何要在聚宝岭上布设奇门阵法,阻止外人入内?”
“人言可畏!”水蚨微微眨动眼睛,“有的时候谣言也会被人信以为真,这其中就包括永尊门的人。宫主不也知道永尊门的厉害吗,天城布设阵法预先防范也无可厚非啊!”
情梦绵绵一笑,绵里藏针,“听来似乎有些道理,不过,你们如果不设什么阵法故弄玄虚,索性让外面的人入城看看,谣言不攻自破,你们不就省心了?如此简单的道理,水姑娘难道就不明白吗?”
水蚨脸色微变,哼道:“你要是不信,尽管去找,看看这方圆百里有没有半座楼宇!”
情梦笑容不减,“天城四周的景致如何,做主人的必定了然于心,不如,你帮我领个路,也好让客人早些找到天下第一楼!”
“你!”水蚨高扬柳眉,怒瞪着柔柔含笑的情梦,言语上再次输了一筹,她好不恼火好不甘心,瞧着对方气定神闲的样儿,她怒极反笑,“你可真会为难人,天下第一楼在哪里,我不知道!不过,我倒是知道叶公子心里头在想些什么,你信是不信?”情梦莞尔一笑,“昨夜的戏还没演完吗?这儿可没有想看戏的人,你不妨去梨园亮亮嗓子,或许还能有人捧场。”
水蚨唇边的笑扭曲起来,“你不信?好!我问你,叶公子可曾对你提及他的往事,他喜欢什么,厌恶什么,住在哪里,有哪些知己好友,你回答得出来吗?”
一语刺中软肋,情梦轻轻叹了口气,不语。
果然!她只要一提到叶飘摇,就能令情梦乱了心神,“不知道一个人的过去,也就猜不透那个人心中所想,你就会很苦恼,对不对?”
情梦又叹了口气,却道:“我可以砸了他的酒坛子,可以逼他戒酒,但是,我不可以逼他回忆曾经的伤痛!他可以遗忘可以选择,选择和我一起面对将来,过去的不重要,重要的是将来,不是吗?”慧黠如她,其实早已看出他心中有一份隐痛,因此,虽然苦恼,但她可以等,等他完全敞开心扉。如果诘问过去会再度伤到他,那么她宁愿什么都不问。
水蚨有些动容地望着她,似乎明白了不败神话为何选择了这个女子,这是个外柔内韧的女子,慧黠多智!“但一个人是永远无法忘记过去的,你不知道他的过去就永远无法靠近他!你难道要一直等下去,等到牙也掉光了,你们还是成不了名副其实的夫妻,这种等待又有多大的意义?”
情梦心头一震,有些动摇了。她看着水蚨的眼睛,那双狡黠善变的眼睛此时透着沼泽泥潭般暗沉的色泽,似乎在等待着某个人往泥潭里陷下双足!
她微微摇头,“我若想听他的过去,也无须由别人转述。”
“你想听他亲口对你说吗?”水蚨泛在脸上的笑如同蜜糖一样甜,“这事不难,随我来吧!”
情梦看着她往外走。她走得很慢,一步步走到门外,走到曲廊尽头,即将走远。
她不是要让叶飘摇亲口吐露心事的吗?却为何要往花园走?情梦心中惊疑不定,终于按捺不住,疾步追了出去。
听到曲廊上又响起一阵脚步声,叶飘摇凝了眉端,隐隐不安,她一人想去哪里,为何不在房中歇息?
他看了看紧闭的房门,方才是自己将她推出去的,此刻却又有些不安了,心境总是这样的矛盾!
他微叹一声,盘膝闭目而坐,再度逆脉施功,想尽快恢复体力。
丹田又有一种针刺的痛感,一股逆行的内力却渐渐凝聚起来,麻痹的双足恢复了知觉。突然,一股腥味直往上冲,一手捂在唇边,手心温热,他睁开眼,皱眉看看手心里一片猩红,忽然忆起义父临走时曾再三告戒他不准再逆脉施功。
“可是不这么做,我永远只是个废人,又如何能保护她?”他擦去手心里的血迹,暗叹一声,耳畔却萦绕着义父的话语——“废人总比死人强!”
他一怔,猛然握紧拳头,自己还能支撑多久?
“她”的毒咒盘踞在他体内,不仅剥夺了他的幸福,连爱一个人也成了一种奢求!
“千日醉”的药性渐已逼出体外,他下了床,踱至窗前,微风徐徐灌入室内,风中隐约捎来缕缕琴声,他聆听片刻,脸色骤变,身形一动,竟穿窗而出,直扑花园深处。
花园之中蜿蜒着一条碎石幽径,两旁绿茵上落花点点,座座形态奇特的假山错落有致,一缕泉水涓涓而来,汇聚成碧色池塘。
池中猩婷婷玉立,一座雅致的凉亭坐落池畔,片片紫色轻纱垂笼下来,随风飘曳,如梦如幻。
有人在亭中奏琴。
琴声悠悠,扣人心弦。
叶飘摇站在亭外,静静聆听琴声,记忆的碎片随琴声飞旋在脑海。他一步步走向凉亭,看着飘曳的紫纱里若隐若现的一个人影,心中一根弦越绷越紧,额心竟沁出一滴汗珠,顺着鼻梁滑下,沾在唇上,苦涩的味道如同在火中煎熬了很久的一帖苦药。
手指捻上紫纱,指尖颤抖着,猛然撕下了一幅紫纱,琴案前一个绿衫少女的身影映入眼帘,他微微一怔,心弦松开了,眼中却有几分失望。
琴声戛然而止,水蚨眼睛亮亮地望着他,轻声道:“你来了!”
这一次看到她娇媚的笑靥,叶飘摇心中冒了几分寒气,回想昨日她也是带着这种撩人的笑意敬了他四杯毒酒,一种厌恶感油然而生。他皱了皱眉,转身便走。
水蚨眼中依旧盈笑,眼角一弯,透出些狐媚狡黠,她不慌不忙地对着他的背影缓缓吟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叶飘译身一震,缓缓转过身来,眸中含着几分惊骇望着她,“你、你……”她弹了那曲琴音,又对他吟这首诗,难道……
他突然冲上前去,双手猛力握住水蚨肩膀,急切地问:“你知道她在哪里对不对?快告诉我,她在哪里?在哪里?”
水蚨取出一块白绢递给他,“这是她托我转交给你的。”
叶飘摇双手微颤,正想展开白绢细看,水蚨却把一只手盖到白绢上,另一只手往亭外一指,道:“你先别急,转过身去看看,亭外站着的人是谁?”
“亭外?”叶飘音吸一窒,“她已来了吗?”双足忽然像灌了铅,很沉,胸口隐隐作痛,但该来的总是要来的,自己本已下定决心要去面对的……他深深吸了口气,终于转过身去,看到静静伫立在亭外的一道熟悉身影,他脸色惨变,白绢自指尖滑落,“情……梦?”怎么是她?
就在叶飘摇转身时,水蚨已悄然离开凉亭。她没有走远,而是躲在一座假山后面,带着一丝恶意的笑,远远窥视凉亭内的人。
情梦看着他惨变的脸色,暗叹一声,迈开略显沉重的脚步进入凉亭。她拾起了地上那块白绢,绢上有几行飘逸的字,她念了出来:“小楼寒,夜长帘幕低垂。恨萧萧、无情风雨,夜来揉损琼肌……妾心念念,寄笺书怀,盼夫郎飘摇归至,与妾风月逢迎。”手一颤,白绢自指尖飘落,她震惊地望着他,脑子里有一瞬的空白。
“夫郎飘摇?你、你莫非……已有妻室?”
叶飘摇脸色惨白,终究……瞒不过她!“不错,我曾经有过一个妻……”
“曾经?”他竟有妻室,为何?为何对她只字未提?
“是!曾经……”他上前拨了拨琴弦,艰涩地启齿诉来,胸口的伤疤又一点点地剥开,裸露出曾经刻骨铭心的情殇……
六年前,红叶山忘尘轩——
隆冬时节,雪花纷飞,红叶山银装素裹。
他清早出门,沿路欣赏雪景,刻意绕到梅心玄,看看岁寒三友:竹、梅、松。
雪下得很大,梅树松枝都被积雪覆盖,梅心玄结了冰,光亮可鉴的冰面上竟站着一个人:一个缟素女子,手捧一截翠竹,静静站在那里,与雪景相融,清雅脱俗的气质容貌,恰似误坠凡尘的仙子。
他呆望着,几疑自己坠在梦境,这雪、这人、这景,令人目眩神迷中略带虚幻的美!
湖面上的女子也在默默注视他,眸光忽而莹莹纯净、忽而碎碎迷离,穿透茫茫雪雾,透入他的灵魂深处,倾慕、迷恋,情愫油然而生!
她捧着竹,款款向他走来。
他屏息,莫名地兴奋期待。
咔嚓!冰面碎裂,惊呼声中,人影翩掠飞旋。在她即将落水时,他已将她抱入怀中。
寒雪沁梅的冷香扑面而来,如雪清雅、如梅脱俗的女子伏在他怀中,娇躯微颤,流露着惹人怜的脆弱无助。
“姑娘……”他喃喃,温香软玉在怀,心中滋生无限怜爱。
“布氏仰慕叶公子已久。”女子贴在他胸口,细语,“布氏家中突遭变故,痛失至亲,如一叶孤萍,漂泊至此,只盼公子不弃,留我在公子身边,为奴为婢,绝无怨言!”
孤凄窘境,她竟坦诚相告。这样的女子,冰雪一般,透明脆弱!抱着她,他再难放手,心中只想呵护她,一生一世也无妨!没有一丝犹疑,他当即将她带回忘尘轩。
之后三日相处,他惊喜地发觉这人儿冰雪聪明,琴棋书画无所不能,谈吐气质不同流俗。
她时时向他表露爱慕之情,自比清雅脱俗的梅,喻他为傲然出尘的竹,同为岁寒三友,自当惺惺相惜。
终于,二人相识的第四天,忘尘轩披红挂彩。
喜庆的红烛,红艳的“喜”字,红艳的鸳鸯枕头与被褥,漆红的花梨床沿端坐着身穿缟衣的她,敛眉凝愁,如丧考妣。
洁白缟素融入这满目是红的洞房内——诡异、不祥!
“我答应过爹,要为他戴孝三年。”她歉然道。虽然破天荒在戴孝期内答应嫁给他,她却不愿换上喜气的红嫁衣。
洞房花烛夜,他在她眼中看到碎碎的泪花。
“你……后悔嫁给我吗?”只因心存怜爱,他百般迁就她,就怕她伤心难过。
“不!”她眨眨眼,笑意如烟缥缈,执起他的手贴放在她脸上,缓缓吟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妾真的非常非常喜欢……公子!”
她娇娇怯怯地解了裙带,衣裙滑落,雪白的身子,珠圆玉润……他有片刻的眩晕,轻颤的手顺着她的背滑下……
洞房花烛,她把纯洁的初夜给了他,这一夜,他已飞上云端,轻飘飘的感觉,如坠梦中……
梦在持续——
一支细细的安魂香,一盏碧螺春,她以灵巧的十指撩逗琴弦,从阳春白雪奏到春江花月夜。他听着清新优雅的琴声,把盏浅浅地饮、慢慢地尝。
本以为,他与她就这样淡淡散散过一辈子,只是偶尔,他会感觉到莫名的不安,莫名的……是因为她的完美?
完美得毫无瑕疵,反而令人困惑:她似乎刻意隐藏了自身的缺点、某些心思,他所看到的不是完整的她。
她若即若离,他便终日担心着她会像梦中仙子乘云远去。这样的爱,构筑在完美无瑕的水晶球中,看得到的——一触即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