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1)
层层雨幕,山影如墨,枝叶紧簇,这烟雾朦胧之中,唯有一人遗世独立,叫疾驰而来的沐天雨再也移不开视线。.
那人缓缓转过身来,眉如远山,绝美的容颜上绽放出清远的笑容,这样的笑容,仿佛将沐天雨带回了二十八年前的天龙门,那个如雪堆砌的女孩,一笑将整个屋子都点亮,然后她宛若莺鹂的声音问道:“你会回来看我吗?”
会,他会。
为了这一刻,他踏尽千山万水,荒芜十五年。
无论是十五年,二十年,还是二十五年。
为了看着她,他可以七天七夜不眠不休练好师父教与他的剑招,只为不落下一次机会随师父远赴天龙门;为了看着她,他可以瞒着师门独闯江南绿林十二舵,只为探听她心爱之人的下落;为了看着她,他年少冠绝武林,成为江湖青年才俊争相效仿的对象,只为能与她比肩天下,笑傲江湖……
他是少年剑神又如何?他拥有倾倒万千少女的风度又如何?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不过是个为爱倾尽一切的伤心人罢了。
“自奇……”沐天雨的容颜依旧如斯,如画般的眉目,俊逸卓绝,可他的目光里不再有年轻时的孤高清冷,那星眸的深处是岁月蹉跎的风尘与疲倦。
沈自奇仍旧浅笑着,那笑容温和柔软,仿佛是对知己最深沉的留恋。片刻,她突然动了动,朝沐天雨走来,雨水拍打在她依然娇嫩的面庞,恍惚间,她依旧是那个清绝灵动的绝美少女,他也依旧是那个冷峻骄傲的翩翩少年,什么都没有改变,就好似岁月并未在沈自奇的脸上留下痕迹一样。
她绝艳不可方物的风仪,令沐天雨有一瞬间的失神。然而只是一瞬间,他空明的眸子便恢复了沉静的光芒,光芒的背后是更加黯然的神伤。他腰间的朱漆大葫芦颤抖着,那是无欲的杀气激起了壶中的酒,使得酒葫芦跟着震动了起来。
而那直接单纯的杀气,是从那抹白色的身影上散出来的。
沈自奇走到距离沐天雨三尺的地方,她的笑容便消失了,这个笑容一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数道凌厉的寒光劈头袭来!
沐天雨没有回剑,他也没有剑,可他自己就是一柄利剑!
他骈指一划,十余道无形剑气,应对刺出。然而纵使他的剑毫无破绽,沈自奇的刀却比他完美封挡的防御更快!沈自奇凌空起身,一刀破空而起,登时化作千千万万的残影,在雨雾中纵情飞砍。
沐天雨手臂斜挥,剑气便斜着一封,他手臂横挡,剑气便横着一架,刀的光芒璀璨夺目,森然凌厉的刀术迸发出近乎于疯狂的致命美感,沈自奇没有防御,更没有闪躲,她的招数只有进攻。
天龙门的武学精要便是只有进攻,即便利器进身,也决不能放弃已经出手的攻击,即使是死,也要在最后一刻将手中的刀送进敌人的胸膛。
沈自奇的刀清绝冷峭,快如闪电,来去如风,沐天雨见她双目赤红,知她此时仍然神志不清,他目光一沉,再不犹豫,止步不退。他全身一震,狂暴的剑气随着他的动作,无法遏制地轰然爆发,将十余丈之内,荡成一片狼藉。
沈自奇被震得飞出两丈之外,她落下身子,只觉周身真气皆被搅乱,然而不待她愣神,那如剑的身影,奔龙般呼啸袭来!
十五年来,沐天雨不曾练过剑,然而无欲无求的心境使他领悟出剑法真谛,再利的宝剑,再强的剑招,不过是有形之剑,只要有形,那便拘泥于三尺青锋,总有破绽可寻。但倘若心中有剑,剑随心意,那么他的剑便是无形之气,三尺,三十尺,三百尺,力能所尽,剑亦无边!
沈自奇在这样强大的剑势威严下,没有退,她的凤鸣刀阵阵蜂鸣,仿佛尘封已久破土而出的兴奋,她挥刀而起,磅礴之力犹如凤凰涅盘的展翅,那是重生的力量与惊艳,周围的雨点随她的起身,瞬间凝成白气,旋转起来!
一柄利剑与一把宝刀的惊世一触——
一股劲风,一声震怒,轰然暴起!
从巨大的剑气之中,两道身影冲天卷起,沐天雨腰际上的朱漆葫芦只剩下了一半,他左手捂着右胸,大股的鲜血从他的指缝中涌出,然而那把凤鸣刀却没有出现,持刀的白衣女子被沐天雨用右手箍住,挽在自己的胸前,待二人缓缓落下,那倾城的女子忍不住喷出一口鲜血,溅在沐天雨胸前的衣襟上。
“你!”沈自奇陡然唤出声,然而此时她又连呕出三口鲜血。
沐天雨静静地望着眼前的人良久,终于松开了扶在沈自奇背后的手,连退三步,然后倒了下去。
“究竟如何能破无相神功带来的疯魔?”
“没有办法。除非一个绝世高手肯舍弃自己的性命,用自己的毕生功力集于一击,度入疯魔之人的心脉,一瞬间打通他自行封闭的血脉,令逆施的血气强行扭转过来。但是近疯魔之人的身本就不易,何况要令他丝毫没有抵抗,接受这股巨大汹涌的内力。度气需要精准的操控力,一旦有丝毫的偏差,后果将不堪设想。”
“这样不祥的武功你为什么要传给自奇?”
“因为我信有你在她身边,她永远不会动用无相神功,即使动用,你也绝不会令她深陷疯魔的泥淖。”
“你凭什么这么认为?”
“凭你爱她,胜过所有人。”
沐天雨俊逸的双眼盯着灰暗的天空,任凭雨水打在他的眼睛里,他不敢闭眼,也不能闭眼,他怕一旦他合上了双眼,便再也不能睁开。
然而他的眼前却逐渐朦胧起来,全身真气的脱空,使他整个人异常的疲倦,慢慢地,沐天雨仿佛做了一个梦,梦里,他与一个小女孩并肩坐在大理石的石阶上,一同期待着,会有人来接他们。
“天雨……天雨……”
此刻,沈自奇跪在他的身侧拍,打着他的脸庞,轻声唤着他的名字,声音里带着哽咽。
可是沐天雨却再也听不到了。
沈自奇紧紧地抱着他,嘴里不停地叫着他的名字,可是怀里的人却渐渐冰冷下来,那抹笑意凝固在嘴角,无声无息,再也不会扬起了。
暗雷轰隆隆地响起,仿佛一声巨大的哀鸣,那把弦月形的凤鸣刀哀怨地插在不远处的湿地上,它的旁边是一只白色细长的油漆纸包,大雨好似有灵性般敲打着掀开外面的包纸,一只画卷便缓缓显露出来。
“你怎么可以死……”沈自奇说。
是啊,他怎么可以死,她还没来得及谢谢他,谢谢他的存在,谢谢他的包容,谢谢他的陪伴,谢谢他的付出。
谢谢他几十年如一日的爱。
良久,大雨中,响起了细微的哭声,越来越大,直到变成了痛彻心扉的嚎啕大哭。
沈自奇的一生从来没有如此的哭过,如果说连漠的死让她心灰意冷,舍生入魔,那么沐天雨的死便是让她生不如死,撕心裂肺。
灰暗之中,有几道人影匆匆地离去,只留下弱不可闻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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