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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2)

    风伽黛呆站在不周山脚下的海岸,满目白茫茫的云雾,和辨不清深浅的海浪,站着站着,她突然想起了当初第一次遇见天璇时,也是一个弥散着海啸云雾的地方。.忽然间,她觉得疲惫不堪,几百年来从未有过的疲乏,甚至对神界的厌倦。

    凄厉地惨叫声在云雾中突然响起,无数的神鸟感受到了恐怖,成群结队尖叫着从远处的迷雾中腾出。风伽黛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惊的回身,她眉间一紧,人已飞速掠进了茫茫云海之中。

    疾行了片刻,她在海上便望见了巨大的船只残骸,风伽黛知道人间流传着不周山通往神界的传说,事实上这个传说并非空穴来风,不周山的确是来往人间与神界的交接处。只是经过天璇残酷的阻挡手段后,百年来已经很少有人再胆敢闯入不周山的领地,今日看这情形,定是有人再次组建船队,冒险闯了进来。

    难道神界果真这么美好,令这些人类不惜性命也要看上一看?!

    第一次风伽黛涌出了一丝好奇,她想亲自问问这些弱小的人类。

    “姑娘,可是这儿的主人?”

    清露晨流般的气息,漱玉凤鸣般的声音,就连见惯天璇绝世风仪的风伽黛,也不禁被这样的气度所折服。

    他身着白衣,衣上有不少刮破的划口,他的脸色苍白,嘴唇发青,显然是被不周山的寒气冻得不轻,可这样狼狈的模样却丝毫没有影响他优雅的风度和仪态。

    “人类?”风伽黛掩口惊呼,失态的样子不禁连这个闯入不周山的少年都被吓了一跳,幸好他自持冷静,听出了这话的弦外之音,立刻拱手长拜,语气恭敬道:“打搅仙子,只是在下有要事相求。”

    风伽黛长长叹息,敛下心神,恢复了惯有的温婉气韵,见少年虽然尽量保持礼仪,可全身仍然微微颤抖,当下心软道:“随我来吧。”语落,她纤指拈花,神光打在少年的身上,立刻将周围的寒气尽数挡在体外,然后她颔首施礼,带着这个人类少年走进了不周山。

    原来少年生于人间帝王之家,为当时统治一方的景朝皇室一族,名唤少河。

    少河刚及弱冠,父皇便一病不起,性命垂危,病情来势汹汹,朝中良医均束手无策,生老病死本是人间常态,奈何帝后姬氏妄图篡权夺位,残杀朝中忠良,暴政横行,民不聊生。他身为皇室长子,却是庶出,姬氏虽贵为皇后,但膝下无子,必然忌惮他的存在,屡次三番加害于他,他逃过重重劫难,终觉势单力薄,被动之下势必无法挽回大局,这才冒险听从术士之言,出海寻找不周山,以求面见天颜,赐予良药,救回病危之中的父亲。

    风伽黛虽鲜少踏入人世,却听闻过这位景少河,传闻他十八岁时一袭白衣,一柄长剑,凭一己之力逼退南方作乱的十万叛军,风华气魄令天下青年才俊竞折腰,就连天界神将祝融都不禁对这样的一个人类少年颇有赞词。当时风伽黛总觉得传言太过虚华,并不相信他一人就能逼退十万大军,如今得见真颜,倒真有几分相信了。

    “我来时只见你一人,你的同伴都死了吧?”风伽黛始终走在前面,景少河不紧不慢跟在她身后,不快一步,也不慢一步,他步子轻盈,许是当真有些功夫。

    “海外凶险,少河只身前来,不曾带着同伴。”他答得利落,却也不失敬意。

    这个回答让风伽黛对他的好感又重了几分,不免真心赞许他为人侠义肝胆,危难之中不愿拖累旁人。

    二人走了将近半天,景少河并不多问一句,也不抱怨是否疲累,待到了桃池,风伽黛撤了他身上的神力,他才终于肃然道:“父皇命在旦夕,恕少河实在不能耽搁,恳请仙子赐予良药,解救我大景臣民于水火。”

    风伽黛回身微笑,正要应答,另一个稚嫩的声音却率先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求我的伽黛姐姐怎么不跪下,好个没礼貌的凡人!”

    天玑不知从哪里笑嘻嘻地溜了过来,一把挽住风伽黛的胳膊,瞪着红色大眼睛,仔细打量着景少河。

    少年皱着眉头,清越无比的容颜上突然生出怒意,他盯着这个好看的少女,语气登时冷了下来:“男儿膝下有黄金,少河一生只可上跪父母,下跪臣民。”

    天玑撇了撇嘴,嗤了一声,不依不饶道:“我怎么没看见你膝上有黄金呀?!你撒谎,不是个好人!”

    少年被她的无理噎得说不出话,只得皱着眉头,瞪着她看。

    风伽黛掩口轻笑,连忙拦在中间,道:“好了好了,‘男儿膝下有黄金’是人间流传的一句俗语,它是说身为男子要有尊严,不能随意地给他人下跪,是你误解了少河的意思。”

    景少河闻言一怔,显然没有料到少女这般涉世未深,单纯无暇,不禁多瞧了天玑几眼,这才发现少女一双眼睛清澈无比,五官精雕细琢,嘴角不时透着若有若无的笑意,确是可爱。

    天玑小嘴一抿,羞红了脸,低下头道:“少河,对不起。”

    少年一愣,没想到少女会跟他道歉,他突然窘迫地摇了摇头,也红了脸。

    风伽黛将二人的神色尽收眼底,一抹难以察觉的神色在她秀美温婉的脸上一闪而过。

    ***

    景少河在桃池呆了三天,风伽黛对他说自己不能擅自插手人间的事,需要上秉天帝,经过天帝允诺,才可助他一臂之力。三天里景少河表面上看似平静,实则内心焦虑异常,尤其在听到天玑说神界的一天相当于人间的一年。

    如果她说的是真的,那么现在人间至少过了三年,父皇很有可能已经……

    身后忽然有一阵幽香靠近,景少河知道这是谁,只是他现在五内俱焚,早已没了兴致陪这个孩子气的少女玩闹,他噌地站起身来,天玑扑了个空,当下撅着嘴不开心地哼唧着。

    见少年沉默不语,目光冷峻,天玑再不敢造次,她讨好地蹭上前,东摸摸,西摸摸,笑道:“你真暖和,你摸,我都是冷的。”说完便将手伸到他面前。

    景少河望着少女毫无男女之嫌的举动,无奈地打落她的手,转身淡淡道:“风仙子什么时候能回来?”

    不料这次少女并没有回答他,他回过身来,却看见少女捂着手腕,抿着嘴,眼泪一颗颗地往下掉。

    少年突然心慌起来,天玑矮他很多,他辨不清少女的神色,焦急地蹲下身来,仰望她美丽的脸庞,心软问道:“你怎么了?怎么哭了?”

    天玑倔强着不语,盯着他漆黑色的眼睛看,像要看进他的心里。

    “嘀嗒、嘀嗒——”

    景少河听见了异常的声音,这才赫然发现天玑的手腕上缓缓淌着鲜血,他失措地一把握住那只纤细的手腕,扯到自己眼前,忍不尊道:“怎么流血了?!”

    天玑努努嘴,仿佛生闷气般,“你袖子上的东西是尖的,划得我可疼了。”

    景少河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袖子,见袖边的蛟鳞上有血迹,才明白过来是刚才打开她的手时,袖口的蛟鳞片不小心划伤了她。

    他歉疚地捂住她的伤口,眉头紧皱,如若这一割是割在他心上,然而等他看清天玑的血落在石块上,石块上却突然长出一小片花草时,景少河的眼神就变了。

    他低下头,说:“天玑,你看,你的血竟然可以让花草瞬间生长。”

    “对啊!哥哥说龙族的血拥有永不衰竭的再生之力!”她笑着说,脸上是骄傲自豪的颜色,丝毫没有在意少年眼中闪过的可怕光芒。

    景少河会心一笑,慢慢撕下袍子的一角,将她的手腕扎紧,问道:“天玑,我很喜欢你,你愿不愿意跟我回人间?”

    ***

    天玑与景少河离开不周山的那天,风伽黛其实就隐藏在他们身后。

    她的神情太过复杂,难以用语言去形容。

    对于风伽黛而言,在天玑身上,她近乎倾注了所有的爱,包括了她对天璇的爱恋,也包括了像一位母亲孕育一个孩子的欣喜,可是当她知道她为之付出所有心血的天玑,竟然夺走了她唯一的心爱之人时,她所有的真善美,刹那间支离破碎。

    当天璇告诉她他要退婚时,她就明白了她一直都猜到的结论,他爱上了天玑,爱上了这个世上他唯一的亲人,他的亲妹妹。

    可笑的是,他竟然对她说伏羲与女娲可以相爱,为何他与天玑就不可?

    那时候,风伽黛没有说,伏羲和女娲可以相爱,是因为他们之间没有风伽黛。

    可惜,她只能说一句话:爱与恨不过一念之间。

    ***

    天璇一生之中从未如此狼狈,他失去了一贯的风度,狠狠地将九龙玉盘扔在风伽黛的面前,龙神一族至高无上的宝物就这样在她眼前应声碎成两半,就像他们之间几百年相敬如宾的关系一样,就此断裂,没有余地。

    “风伽黛,若寻不回天玑,我绝不与你善罢甘休!”

    天璇咬牙切齿,一字一句,他赤红色的双眼似要滴出血来,暴虐嗜杀的气息从他的身体里瞬间爆发,一时间桃池的景象灰飞烟灭,寒冷彻骨的大雪呼啸着吞噬了她窈窕的身影。

    他的眼底没有一丝一毫的怜惜,身后的风雪陡然炸开,淡淡的光晕拥护着脸色苍白的风伽黛,她几乎是颤抖地吼道:“天璇,九龙玉盘已碎,你答应风氏一族的退婚条件没有达成,你我生生灭灭都要在一起。”

    “绝无可能。”他冷冷的声音不大,却足以穿透风雪的侵蚀,风伽黛听后凄惨地笑了,笑着笑着,她又哭了,不周山漫天的飞雪里,只有她一人,跌坐在这一片白雪皑皑。

    ***

    身为帝王的景少河,已步入了中年,即便曾经他再清越俊秀,也抵挡不住时间的摧残,眼角的皱纹越加明显,就连鬓角的白发也越来越多。相反在他身边正吃着各种糕点的天玑,却依旧年轻貌美,就连少女脾性都未曾改变。

    他放下手中的奏折,轻轻走到天玑的身后,揽住贪吃的她问:“吃好了没?吃好了,朕带你去看一样东西。”

    天玑不舍地和心爱的糕点告别,巧妙地挣脱开他的怀抱,无赖地跳上他的背,大笑道:“我要少河背我去!”

    他笑着说好,背着她,也不顾宫人们惊异的眼神,一步步走出了殿门。

    天玑很轻,轻得几乎感受不到她在自己的背上,景少河温柔地叹道:“你不必施法,我虽然老了,可还能背动你的。”

    出了殿门,叫宫人们远远的跟着,他才卸下了帝王的面具,自称是我。

    背上的少女突然沉默了,她紧紧地搂住男子的脖子,将脸贴在他的后颈,尽量掩盖住悲伤说:“少河,我们成亲吧。”

    景少河步子一滞,身子一僵,沉默很久,才重新背着她走起来,强笑道:“不行。”

    “为什么?!”天玑将头伸出来,盯着男子的侧脸,使小性的模样一如从前,“是不是因为姬禾?”

    他没有否认,应道:“姬禾为我付出很多,她背叛了族人,助我登基,我能许她的不过就是这一丁点而已。”

    一丁点而已,可这一丁点对于天玑来说,却是她与少河之间最大的障碍。

    “放我下来。”她闷闷地说。

    景少河知她生气,拗不过她,便老老实实地放她下来。天玑一双异于常人的赤色眸子紧紧地盯着他,然后嘴一撇,掉头就往回走。他拉住她,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他是人,她是神,他会老会死,可她却是长生不老,青春永驻。这样的差别,让景少河没有勇气说出平常恋人之间共度余生的誓言。大好的江山,金戈铁马,万民的拥戴,他是得到一切的男人,可在她面前,他永远都这样自卑。

    “别走。”他说。

    她就真的没有走。

    他继续说,却终是只字不提人神之隔:“天玑,我答应过姬禾今生只娶她一人为妻,我对她的亏欠太多,唯独这个承诺我想完整的给她。”

    天玑苦笑着转过身,看着他,“少河,既然如此,你为何不给她最想要的东西呢?”

    闻言,景少河肃然握紧了她的手,眼中的光芒耀眼灼热。

    “我给不起她,因为我爱的是你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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