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往事随风过(1)
沐天雨与苏雄第一次见到沈自奇的时候,她只有六岁。.
那天,同往常一样,沐天雨随着师父玄清到天龙门做客,如玫瑰一样颜色的紫荆花热烈的盛开着,一个白衣的小女孩怀里抱着一枝紫荆花,被一位美丽的紫衣女子牵着走进众人的视线。
七岁的沐天雨与十一岁的苏雄拿着木剑与木刀正在比划着,然而却不知为何两个人的目光就被那个娇小的女孩吸引了。
天龙门的门主丹阳子得到弟子通传,却没有现身,相反出来迎客的却是本就是客人的玄清。
天龙门历来只收男子,门中更是鲜少出现女子,众人皆被紫衣女子冷傲孤高的身影所吸引,更注意到了那个白衣女孩的玉砌面容。人人皆低头赞叹,不敢与之平视。
见到是玄清出来,紫衣女子的脸色又冷了几分,她右手抚向腰间,登然一阵劲风,众人谁都没有看清女子如何出手,一把弦月形的弯刀便插进了玄清脚前的大理石板中。
石板没有因为力劲产生多余的裂痕,那柄弦月弯刀插入石板,整整没入了半个刀身,那是何等高深的内劲才能完美地一击嵌入!这世上恐怕没有几个人能做到,可这个年轻的女子却轻而易举地将它呈现在众人眼前。
“她是谁?”沐天雨稚嫩的声音低低响起,询问着身旁的苏雄。
苏雄并没有回应他,他完全沉醉在刚刚那女子一击的风采之中,那是小小的他梦寐以求的刀法境界。
玄清低头看着石板上的凤鸣刀,俊眉微颦,他叹了一口气,颓然地问道:“紫荆,多年未见,想不到一朝重逢竟然是此番光景,你又何苦……”
那冷傲的紫衣女子淡淡地打断道:“他知我此行是要彻底与连家武宗脱离关系,即便如此,他还是不肯见我?”
玄清怔了怔,摇了摇头。
女子冷笑一声,眼中再无留恋,她将手中的女孩松开,一字一句道:“她叫沈自奇,你且将这个转交与他!”说罢她衣袖轻拂,手中的锦囊便准确无误地落在那凤鸣刀旁。
玄清望着那一抹紫色,眼底的落寞深沉,紫衣女子回望他良久,终未言语,转身一跃,身法如风,片刻便不见了踪影。
沐天雨与苏雄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那个如从白雪里走出的小人,六岁的沈自奇就那样不吵不闹地站在那里,怀里抱着那枝紫荆花,清亮的目光直直地盯着不远处的玄清,然后又缓缓将视线转到他的后面,这时天龙殿的殿门开了,被一袭雪白色大氅裹着的丹阳子,徐徐而出。
丹阳子兀自走来,苏雄等众弟子见到他皆躬身行礼,可丹阳子仿佛没有看见,他眉宇间有着淡淡的哀愁,可眼神依然坚毅凛然,他走到女孩面前,也不和老友说一句话,蹲下身,将地上的锦囊拆开,待看完那清秀的字迹,他的神色终于发生了变化。丹阳子沉默了许久才把那明净如雪的女孩抱了起来,冲着一旁发怔的诸弟子道:“从今日起,我同她父。”
***
玄清这次在天龙门呆的时间出奇的长,而自从那个陌生的紫衣女子来过之后,丹阳子似乎就再也没有从天龙殿出来过,门中的事务一直由大弟子董渊打理着,而那个小女孩每天天亮都会准时坐在天龙门大门口的石阶上,一坐便坐到黄昏傍晚,直到董渊亲自拉她回去吃饭才离开。
六岁的沈自奇就坐在冰冷的石阶上,她怀里依旧抱着她来时的那枝紫荆花,花虽枯萎,她的神色却平和安详。她眼睛静静地望着下山的路,一坐就是一天。
后来,石阶上又多了一个小男孩陪她望着下山的路。
沐天雨每次都会带着两个厚厚的棉垫子来,前几次女孩并不理会他的好意,他见她冷落自己,也不生气,更不多话,把两个棉垫子放在身侧,自己也不用,就陪着女孩坐在那里,两个人就像在赌气一般。时间久了,仿佛习惯于身侧有这样一个人,女孩有一日终于将他手中的棉垫子抢来,一屁股坐在上面。
再后来,两个孩子开始说话,一日就几句,不过是些无关痛痒,可每次女孩说一句话,男孩总是静静地盯着女孩看,微微有些出神。
最后沐天雨终于知道了沈自奇为什么天天要坐在那里。
“我在等母亲回来接我。”小女孩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是坚定不移,眼神是坚强执着。
沐天雨不明白沈自奇那时候的心情,或许因为他是孤儿,他没有父亲与母亲,不会理解一个孩子在等待父母时内心的不安与彷徨,又或许是沈自奇伪装的太好了,让沐天雨都以为那个紫衣的美丽女子会回来接她走。
可是直到玄清带着沐天雨离开天龙门之时,那个美丽的紫衣女子也没有出现,沐天雨临走之前曾经问过那时候的沈自奇:“你确定你娘会来接你么?”
出奇地,小女孩没有一如往昔坚定地回答他,她只是淡淡地笑了笑,问道:“你会回来看我么?”
沐天雨从来没有见过沈自奇对他笑过,只是浅浅的一笑,却令他觉得整个屋子都亮了起来,他使劲地点了点头,脸憋得通红,半晌才说出一句话来:“我一定还会来看你的!”说完,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匆匆地跑了出去,连再见都未与沈自奇说。
从此以后,沐天雨果然常常和师父玄清来天龙门,虽然丹阳子依然很少露面,苏雄又忙于练武和读书之间,但沐天雨一点也不在意,因为他来天龙门就可以看见沈自奇,那时候年少的沐天雨觉得,这个世上最好看的就是沈自奇的笑容。
可沐天雨却没发现,自从他走后,那个小女孩再也不会坐在冰冷的石阶上等待她的母亲来接她了。
***
嬴朝敏帝轩辕誉在位二十一年,天龙门。
珠光宝石的华光盖过了一室的烛光。
玄清冷冷地看着面前种种价值连城的金银珠宝,眼里说不出的嘲讽。
古琴声瑟瑟的响起来,婉转而凄切。弹琴的人手指拨动,俊眼微阖,眉角有一抹化不开的忧愁,半响琴声更加催人泪,伤离别,悲往昔。
“你倒有闲情逸致。”玄清瞥见他的神情,忍不住开口引他出悲境。
“嗡——”
琴弦沉沉一震,丹阳子颦着眉睁开了双眼,他周身裹着白色的大氅,连头发都变成了雪白,他将一双修长白皙的手缩进大氅里,仿佛一座雪中的冰雕。
“玄清,连祈真的去见了皇帝?”丹阳子淡淡地问。
“我没有亲眼见到他,是宫中传来消息,不过我猜连祈必然是又动了歪脑筋。”玄清顿了顿,凝视着丹阳子,看着他冷漠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森凉。
“真是愚蠢。”丹阳子疲惫地抚了抚额头,声音空寂而落寞,他颓然地放下手,站起身子,静静地盯着案上的雕花古琴,腰上的宝刀阵阵蜂鸣,咔嚓一声,那把古琴从中间横断开来,竟是毁了。
“我们费尽心力保全连家,如今被连祈这一闹,都毁了。”玄清凝视那断裂的古琴,半响苦笑道。
“他是愚蠢,但我们何尝不是同样愚蠢!”丹阳子走到桌旁,提起酒壶,稳稳斟了两杯酒,执着其中一杯,递给玄清。
玄清没有去接,只是迷惑地看着丹阳子,似乎不明白他话的含义。
丹阳子见他未接,自己酌尽一杯,辛辣的酒浸入喉头,令他的声音也哑了一下,“你我自命所作所为皆为天下世人,可只为这一件,你我驱逐亲族,为轩辕家做了多少见不得人的事情。”
玄清看着丹阳子直直地站在那里,注视着自己,眼神近乎是亘古不变的漠然,他躲开那样冰冷的目光,回道:“对与不对,这世上如今只剩下你我还守着这份连家武宗的承诺。”
“可这天下,连我和我爱的人都容不下,救这天下又有什么干系啊?”丹阳子笑了笑,神情凄然,他淡淡地转回案子,伸手反复抚摸着那把断裂的雕花古琴,眼神迷惘,仿佛刚刚那一杯酒就这么让他醉了。
玄清一怔,他默默站起身来,负手立在窗侧,片刻道:“你醉了。”
丹阳子惨淡一笑,一头雪白的长发映着烛光淡淡闪着光华,他忽然觉得胸口压抑的紧,仿佛沉积在身体里的彻骨森凉就要冲出来,他裹紧了身上的大氅,讥讽道:“你说我醉了,是因为我从来没有在你面前承认我爱紫荆,是不是?”
玄清沉吟了片刻,眼前恍惚出现了那冷傲孤高的紫色身影,“你不能爱她,更不可以爱她。”说到这,他顿了顿,声音变得低哑:“她是你的亲妹妹。”
丹阳子身子一震,一个趔趄扶住案沿,反常地大笑道:“你说的没错,她是我的亲妹妹,我怎么可以以情爱之心待她?当真荒唐了,我确实是醉了!醉了!”
玄清叹息地摇了摇头,道:“皇帝恐怕很快就要叫我们去解决连祈,如此你与紫荆难免一战。”
丹阳子没有说话,他的眼神忽然瞥了一下窗外,手拨了一下身侧的琴弦,却再也没有成调的音律,他黯然地朝内室走去,也不告辞。
玄清转过身来,默默地看着老友落寞的背影,不自觉地攥紧了拳头,然而此时他却突然察觉到了一声细微的响动,他自然知晓是谁,也不犹豫,干脆身形一跃,从窗子掠了出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