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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天若有情天亦老(5)

    沐春风坐在渡口边的一棵大树下,一股冷风窜起,他乌黑的长发突然散乱开来,落在他磊落如松的肩膀上。.他缓缓伸出一只手去摸头顶,然而仿佛摸出了什么,他的脸色陡然一沉,另一只手慌然去接头发的另一边。然后他呆呆地看着双掌掌心上,那只断裂成两半的翠玉簪。

    沐春风清雅的眉宇紧紧地攒在一起,一丝极为不好的预感笼罩上心头。

    那是义父的发簪,在他志学之年时,沐天雨托人送与他的礼物。

    少年神医靠在粗壮的树干上,从枝杈密叶中漏过的雨水已然打湿了他的衣衫,他身下的污泥泛着淡淡的乌红色,如若是被鲜血浸泡的模样,甚是可怕。

    凌乱的脚步声逐渐清晰起来,沐春风合眼凝听,并未起身。

    从大雨中奔出了一道身形,那人肩上还扛着两个人影,隐隐地隔着雨帘,都能听见那奔跑之人粗重的呼吸声。

    “你终于来了。”沐春风淡淡地说着,他的脸色苍白,气息微弱,摇椅晃地扶着树干站了起来。

    律骁跑近,满额大汗,见到沐春风,俊逸的脸上难得地露出一丝喜悦。

    “有船么?”律骁踮着脚四处望了一下,然而雨雾朦胧,他什么也看不清。此时他背对着沐春风,自然也没看到沐春风见他肩上还有另一人时的神情。

    “那——”沐春风轻轻抬手一指,律骁顺着方向,果然模模糊糊地望见一只带棚小船。

    “那赶紧启程,风骚男人撑不……”律骁转过身来,话说到一半,他便注意到白衣少年的神色有些不对,急忙上前一步,问道:“你,怎么回事……”

    霍然间,律骁瞳孔一缩,他看清了白衣少年的鞋子。

    他记得沐春风的鞋子本是白色的,如今那鞋子赫然变成了血红色!

    ******

    “先生,沐天雨死了。”

    “哦。”

    只不过是浅浅的一个字,便宣告了一代剑神的殒落。他的语气里没有丝毫的感情,仿佛这一切发生的是如此自然,本就不值得他动容。

    那执着云纹大伞的白衣人岿然沉默着,一时间没有人再说话,这天地之间只有苍茫的淅沥之声,他望着远处的眸子深如瀚海,没有一丝温度,隐藏在暗处的众人注视着这倚世而立的飘然身影,都有一种共同的错觉,这样的人不该存在世上,他的存在是绝对的生杀予夺,是悲剧无限的轮回往复,他的本身就是无情的毁灭。

    良久,仿佛觉得有些冷清寂寞,他问道:“沈姑娘去了哪里?”

    “我在这。”

    宛若莺啼的声音是这样冰冷生硬,沈自奇全身湿透,她怀里捧着一只画卷,那画卷似乎也是湿透了,雨水顺着卷轴一股股的滴落。她清绝的脸上是无边的落寞,那双灵动清澈的黑色眸子此刻是黯然的死灰色。

    那白衣人眉宇缓缓地皱起来,他将目光投在朝他跌跌撞撞走来的沈自奇身上,又淡淡将目光挪开,长叹道:“你为何又回来了呢?”

    “我的孩子在哪里?”沈自奇停下了脚步,她抬起头,盯着白衣人。

    “你知道她的存在,对她一点好处都没有。”白衣人闻言目光不由地重新落在那萧索凄然的身影上。

    “像你这样的邪魔,也会为别人担忧吗?”沈自奇笑道,语气极为讽刺。

    “你不会明白,我比这俗世中任何一人都要爱她,这个世上最重要的,就算拿任何东西来交换也好,我也要让她跟我永生永世的在一起。”白衣人转过身来,眼里是从未有过的偏执疯狂,他也盯着沈自奇的双眼,那种目光是掌握一切的威严,强烈欲望的怒火。

    沈自奇迎着他的目光,没有惧怕,良久她仿佛终于捉摸出这样眼神和话语的含义,全身一震,惊措地瞪大了双眼,一个趔趄,厉道:“你疯了!你疯了!她也是你的孩子,你怎么可以……”然而话未说完,一个血箭从她的口中喷出,她纤细的身子摇摇欲坠地向后倒去,啪地一声摔在雨中。

    一袭白衣,站在云纹大伞的底下,目光重新恢复了波澜不惊的疏远,轻轻道:“我们该走了。”说罢他收起了手中的伞,雨水落在他的肩膀上,竟然发出淡淡的白色光晕。

    “那沈姑娘……”藏在深处的一个声音试探地问道。

    白衣人冷冷地瞥了一眼倒在大雨中的沈自奇,道:“带她走。”

    这个世上如今也只有一人能这样毫无畏惧地与他平视,留下她,至少不会这样的寂寞无趣,何况她的身份这样特殊。

    白衣人扔下了手中的云纹大伞,一声咳嗽弱不可闻。

    ******

    沐春风疯狂地疾奔,他从未如此失态过,然而听到律骁提起了沐天雨,不知为何,他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恐惧感。现在他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他要见到义父!

    他在倾盆大雨中狂掠着,每落下一个脚印,凹进去的雨水都会变成可怖的鲜红色。

    少年神医跑着,不知跑了多久,他突然止住了脚步,溅起的泥水将他的一身白衣染得狼狈不堪,然而如今,这个清净翩翩的少年,却再也没有心思吝惜他的仪态。

    如此熟悉的身影,躺在泥淖血泊之中,落拓朗笑,不羁展眉,少年心中伟岸高绝的父亲,此时此刻却孤零零地倒在这样凄然污浊的地方!

    沐春风离那个倒地的身影只有一丈远,可这一丈的距离,他的脚却无论如何都迈不出去,他怕,怕一旦迈了出去,他便看清他不愿意看到的事实。

    良久良久,颓然地,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滚带爬地冲向沐天雨。

    沐天雨至死,脸上都带着微笑,仿佛他一生终于得偿所愿,无怨无悔。

    白衣少年抚摸着他的面庞,那个曾经英俊如画的容颜如今已经布满无数的皱纹,他如瀑的黑发尽数变成了苍白色。

    他曾是一代不朽的传说,可谁能料到他死的时候是这样可怖丑陋的衰老面容!

    是谁?究竟是谁杀害了你!

    沐春风眼眶发红,他披散的长发遮住了他大半个清俊的容貌,嘶啦一声,少年神医一把撕开沐天雨的前襟,那枯瘦的胸膛上赫然是一道再熟悉不过的伤口!

    凤鸣刀,沈自奇!

    少年神医目光如梭,寒冷彻骨,没有汹涌的愤怒,也没有铭心的悲伤,他紧紧地抿住嘴,手掌渐渐攒成拳头。

    义父,你爱了她一生又如何?

    她的心犹如千年磐石,万年寒铁,如今你竟然还要用自己的命去融化她吗?

    呵。

    沐春风站起身来,步履蹒跚地走到一边,然后蹲下身子,徒手开始挖了起来。雨水打在少年苍白的脸上,也不知他哭还是没哭。

    无论沐春风哭与不哭,他这一生从这一刻开始,便再也未哭过。

    直到五年后璇玑楼称霸江湖,世人认识的只是那个清越如玉的白衣年轻人,他的脸上永远挂着最温柔和煦的笑容,然而他有的却是一颗最淡漠疏远的无情之心。

    璇玑楼,天龙使,沐春风。

    一旦他出现,便是一场惨绝人寰的大屠杀。

    他的笑容只代表一个字,那便是死。

    ******

    大嬴明帝十六年,冬。

    江湖各派人心惶惶,武林之中流言四起。妖魔邪教璇玑楼的出现,正式引起了江湖大小四十二门派的注意。

    这一年,先是北岭长生门满门被灭,再是镜心湖一聚英豪尽殒,后是火焱山庄被一夜焚毁,如今竟然连五大门派中的傀儡城也未曾幸免。

    然而真正令人寝食难安的是,这个一日之间摧毁傀儡城的新兴邪教,竟然放言,五年之内,璇玑楼必然接连拜访江湖英豪,顺者则生,逆者则亡。

    至此璇玑楼犹如蛰伏在黑暗中的凶残饕餮,一时间,武林轰动,人人自危。

    与之截然不同,朝廷倒是一片喜庆祥和之态。

    虽然不日峡以外的对峙并未取得成果,但南下的少年将军苏有容,却在出征两月之后,连攻下麓罗江以南的沛、沪二城,可谓震惊朝野,惊艳于廷。有的人赞叹虎父无犬子,大嬴朝终于又获得了一员猛将,有的人却冷眼旁观,暗讽不过是天运相助,盛极必衰。不过不管如何,捷报一来,整个京都都笼罩在一片喜庆的氛围之中。

    可是光鲜的外表下总有蠢蠢欲动的汹涌暗流,太子轩辕阡与二皇子轩辕赫的斗争,也随之愈演愈烈,而将门之后的苏有容将成为这场风云变幻的关键人物。

    一月以后

    “先生,我们在岸边抓到了一个少年。”

    “哦?”

    黑衣人一拍手,便进来了另两个黑衣人,将一个狼狈的少年连拖带滚地拽了进来。

    那狼狈的少年面无血色,嘴唇开裂,满额泥土,然而他一抬头,那双清冷深邃的眸子却令屋子的主人一怔。

    屋子的主人显然认出了少年,他似笑非笑地支起下巴,道:“原来是你,春风。”

    那衣衫褴褛的少年,微微一笑,一股潇洒清远的风度便显露了出来,他的声音犹如泉水般清澈,“听闻进入璇玑楼,可以满足一个愿望,是吗?”

    屋子的主人眸光一闪,道:“怎么,你要进入璇玑楼?”

    “我要一个愿望。”

    “什么愿望?”

    “我要你的人头,白彦。”那少年一字一字清清楚楚地说道,然后他波澜不惊的眸子里闪出一道锐利的光芒。

    那屋子的主人坐在八卦太师椅上,五官精雕细琢,面容罩着一种令人畏惧的阴沉,他的双腿覆着一袭狐皮大氅,苍白如雪的脸上,毫无温度,他腰上挂着九龙佩,映着烛光,正发出明晃晃的光泽。

    “那就拿你十年的光阴来换吧。”那如神明般的人漫不经心的说着,眼中涌起变化莫测的光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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