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合欢一剑撼如斯(2)
柳杏林知他心中不服,不忍他小小年纪便如此偏激,劝道:“追名逐利本是人性,无伤侠义之道、仁德之理,又有何不可呢?家父也出自仕途,我曾因他一生醉心于自己的官位,以至于冷落我母亲,使她郁郁而终之事而怨怪了他大半辈子,如今想来他为加官进爵,亦做了不少利民功绩,那他还是个伪君子,真小人么?”
连承欢仰了脸笑问:“你说你娘会不会认为你爹是个混蛋呢?”
柳杏林一怔,并未因连承欢毫不领情的嘲讽而恼羞成怒,她只是微微一笑,宛若世上最慈爱的老者,叹道:“真不知你的父亲是如何对付你这蛮不讲理,骄傲自负的小子!”
连承欢笑了,眉眼妖娆地舒展开,“父亲?那是什么东西?”
姬小南静静地坐在一旁,望着连承欢,觉得他的冷笑,他的嘲弄,都是那么动人,他天生就是桀骜邪气的化身,他的每一句尖酸刻薄都说得那么理所应当,仿佛在他面前,任何人的执念、信仰都不值得他动容,任何人的伪善、虚假都不过是他嘲讽的一笑。这样通彻邪逸的少年吸引着姬小南,使她想探究清楚他狡黠不逊的外表下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姬小南微微出神,在连承欢受伤之后,她心中一直持着对他的道义,如今这份巍峨的山峦却化作潺潺细流,流入她心底的深处,激起层层涟漪,再也无法平静。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坐在连承欢旁边的律骁突然出手,一拳盖向连承欢的侧脸,这拳来的太快,又是从左出,连承欢下意识地抬手去接,一股剧痛便从他用力的左肩上传来,他的手臂硬是疼地缩了回去,这下使得律骁的拳头畅通无阻地打在他的脸上。
一声闷响,惊地柳杏林与姬小南连忙扑过来,拦在两人中间。
“是谁教你爹是东西的?你个没有爹的小畜生!”律骁怒吼着,他英俊的眉眼此刻因为怒气而变得有些狰狞,他死死地盯着被他揍了一拳的连承欢,眼里像要喷出火来。
“律骁!你发什么疯!”姬小南焦急地嚷道,横身一挡,将连承欢护在身后,她银铃般的声音此刻也因为怒意而变得格外尖锐。
律骁强压住怒意,看着面前娇小的人影,姬小南的目光充满敌意,仿佛他刚刚打了连承欢是件十恶不赦的事情。不知为何,一股巨大的落寞感涌上心头,他的勃然大怒突然就凝成一个僵硬的冷笑,然后他盯着姬小南的双眼,一字字道:“原来如此……”
说罢,他一拳重重地打在椅子的扶手上,起身奔出了屋子。
这突如其来的爆发,把柳杏林弄糊涂了,如果说是因为连承欢刚刚冒犯了自己,而使得律骁大怒至此,未免有些牵强。
“他怎么发这么大的脾气?”姬小南疑惑地说道,然而她见连承欢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十分反常,他脸色又白了几分,紧紧地抿着双唇,目光复杂。
“你没事吧……”姬小南的心一紧,惆怅突然如水般荡漾,映透了她幽绿色的双眸,她缓缓蹲下身来,注视着他。
连承欢偏过头冲着姬小南淡淡一笑,这一笑使他的脸上恢复一丝血色,他轻轻地道:“你刚才凶他,可让他伤心了。”
姬小南神色一滞,她不是不知道律骁对她有好感,可这话从连承欢嘴里说出来,让她觉得哪里怪怪的,她幽绿色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面前的红衣少年,突然怒道:“可他打了你,无论如何,他不该趁你受伤打你!”
“他打我是因为……”连承欢苦苦一笑,仿佛刚才他周身散发的凌人气焰被律骁一拳打散,他右手抚在左肩上,似乎这样做,就能消减一下伤口的痛楚,“你可知,我年少时曾害死了他父亲?”
姬小南一怔,眼中坚定的神色渐渐转为悲悯和歉疚,她沉默了良久,然后站起身,低低道:“我去看看他。”
柳杏林默默地注视着姬小南离去的背影,想着那日她初见他们,律骁浴血昏厥,手里还死死拉着同样昏死过去的连承欢,突然叹息道:“知道你是害死他父亲的仇人,那个年轻人还能冒死救你,当真不易。”
“前辈可知他父亲是谁?”连承欢眼中光芒闪烁,苦苦一笑。
柳杏林转过身来,摇了摇头。
“律贺方,十几年前东蛮王室的主将。”连承欢一抹忧思掠上眉头,疼痛使他微微有些倦意,“他不顾东蛮宗亲反对,来到中原,就是为了寻找当年垄城一战失踪的父亲。我小的时候,曾偷偷潜进教中禁地,发现一个身在药浴桶并昏迷不醒的男人,为了与教中长老们置气,我便将身上所带的药散尽数倒进了药浴桶……”
“药多一味,足以伤人性命,何况是个身受重伤,几年来靠药浴来维持生命的人。”柳杏林悲切地摇了摇头,她当然知道这个用兵如神的异族将军,仅凭着他十几年前率领不到两万族人从东面的荒芜之地打进中原,便足以震绝天下,一战成名。
“你不仅仅是毁了他一个人的梦想,你也毁了东蛮一族的希望。”
连承欢突然咳嗽了几声,再也未能说出一句话。
******
姬小南寻了半天,才发现藏在巨柏繁密枝叶中的律骁,他整个人倚在粗壮的树干上,翘着二郎腿,嘴里叼着干草,静静地望着远方,也不知道他此刻究竟是气闷还是难过。
姬小南纵身一跃,落到树上,与律骁背抵同枝而坐,她没有说话,只是开口哼了一段小曲。
这小曲没哼完,律骁就噗的一声笑了出来。
原因是姬小南哼的小曲实在不成曲调。
律骁捧着肚子,哈哈大笑着,他从未想过姬小南是个不通音律且还会敢于献丑之人。他捧腹大笑,声音断断续续,“你这是人唱的么?哎呦!笑得我的肚子痛……”
姬小南翻了个白眼,并没有理睬他,她勉强唱完,笑了笑,自顾说道:“这是我很小的时候,母亲唱给我听的,可惜十八年过去了,这首歌与母亲的容貌一样都记不清了……”
律骁的笑意陡然僵在嘴角,他有些不自然地扭过身子,去瞧姬小南的神色,然而那张娇小可人的脸上却出奇地平静,他忍不住地问道:“你母亲很早就去世了?”
“不单单是我的母亲,在我两岁那年,我们全族人都死光了。”姬小南淡淡地说着,仿佛如此不幸的遭遇对她来说,不过就如这出口的寥寥几字一样简单。她偏过头来,淡淡笑了笑,脸上的小蝎子仿佛也随她的一个笑容活了起来,“那些事情我都是听老爷子说的,我那时还太小,记不得什么。”
“老爷子?那个傀儡城的东长老?”
姬小南点了点头,继续道:“我是族里唯一幸存下来的,他找到我时,我受了极重的内伤,后来他带我回傀儡城,经过几年的医治才救活我,只是……”
“只是什么?”
姬小南耸了耸肩,幽绿色的眸子闪着难以掩盖的落寞,可她偏偏眨了眨眼睛,顽笑道:“只是我永远都是这个样子了,如你看到的,我今年已经二十岁了,可还是这副十二三岁孝子的模样……”
律骁抿着双唇,没有说话。
姬小南笑着摇了摇头,“我的身体永远都长不大了,更可笑的是我连仇人都不知道是谁,不过,也正是因为这样,相比心中带着仇恨而活,我更喜欢这十几年来怀着对老爷子的感恩而活着。忘记那些逝去的、不可能改变的不幸回忆,才是正确的选择,不是吗?”
“只可惜如今,傀儡城毁了,紫东来也……”律骁没有再说下去,他的一声叹息代替了余下的话。
“其实,我说这些话的意思是让你……”姬小南勉强地笑着,然而一个黑影突然蒙头跃了过来,打断了她要说的话。
“姬小南!本大爷有话跟你说。”律骁脸上一本正经,他嘴里还叼着那根干草,说话时支支吾吾,有些含糊不清,与他此时的神情格格不入,甚是滑稽。
姬小南疑惑地看着律骁。
“我喜欢你。”
如此坦白直率的表白。
姬小南的脸色随着这句话顿时变得古怪,她一时之间竟然不知如何应答,只能惊措地看着律骁一改顽劣,认真严肃的模样。
良久,姬小南率先错开了视线,不敢与那清澈的眸子对视。
谁知律骁见她这副模样,一脸不以为然,咬着草根的嘴撅着,酸溜溜地道:“男子汉就该像本大爷这样,像连承欢那么放荡,轻浮,风骚,一股狐狸味道的娘娘腔怎么跟本大爷比啊?”
这下姬小南的小脸变得一会红一会白的,她的眼珠子都快被眼前的这个英俊的少年惊地掉出来了,先不提他为何要扯上连承欢,可这些形容连承欢的词句不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嘛!
“你说不出来话了是吧?我就说!我比连承欢好!”律骁满意地点了点头,嘴上还扬起一个大大的笑容,也不知他是从哪里来的自信。
姬小南翻了个大白眼,气鼓鼓地嚷出一句话来:“你喜欢我什么!我改还不行嘛!”
“我就喜欢你不喜欢我,你改啊!”律骁也不退让,对着她不服气地嚷嚷着。
“律骁,你心里有病!”姬小南坐不住了,跳着蹲起来,指着律骁大骂道。
“我就是有病,我就是喜欢你,怎么样吧!本大爷就是喜欢你!”律骁也跳起来,指着姬小南的鼻子,大声叫着,恨不得让世上的人都知晓。
两个人互不相让地对峙着,然而这场旷世奇绝的谈话,却被一个低沉的声音打断了。
“白绯不见了。”
“你闭嘴!”
律骁与姬小南异口同声地吼道,然后赶紧又低头问道:“你说什么?”
“白绯不见了。”连承欢叹了一口气,无奈地重复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