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时隔五年之重聚(6)
京都碧桐院。
沈心奇再次被噩梦惊醒。
多少次她希望醒来的时候,看到的不过是那破旧的茅屋在夕阳的余晖中散发着淡淡的干苦味,大黄在草垛前摇尾徘徊,偶尔一吠,声音便回荡在空旷的山林中,惊起鸟群。而她无聊地蹲坐在门槛上,编了一个又一个蚂蚱,期待母亲从集市中回来时带给她的礼物。
然而每次睁开眼都只有无尽的失望与落寞。
沈心奇淡淡地擦干额角的冷汗,将蜷在梁上的左腿动了动,酸麻的刺痛令她不禁皱了皱眉,她已伏在梁上两天一夜,连日的疲劳竟让她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她迅速地重新查看一遍屋子里的状况,确定没有异常后,才微微松了口气。沈心奇奉命在此监视苏有容,谁知苏有容进了碧桐院竟然呆了两天一夜。
碧桐院乃是京中着名伶人雅妓会聚之地,院内的姑娘有精通琴棋书画的,天文道学的,更甚者或满腹经纶,或醉心武学,巾帼典范不输当世男儿。天下文人雅士,达官显贵常常为求美人一笑,不惜一掷千金。
清夜无常,沈心奇隔窗眺望,晓月当空,屋内欢声低语,琴音不绝,可她却觉得这样愈发显得清影寂寥,欢爱如梦。
一炉百合香已然燃尽,珠帘帷幕后依旧舞影袅袅,她神色不由一紧,在这守候多时,凡是清醒时,屋内均是这般热闹模样,若是一天一夜倒也没什么,只是持续这么久都未见有一人出来,岂不是奇怪!
沈心奇只觉飕飕凉意掠上心头,再无他法,她急忙落身而下,几步走近,执帘一掀起,屋中的歌姬艺妓诧异地齐齐望向她,而被拥簇在中央的男子哪里是那个威震天下的年轻将军!
怪不得!她早该料到,以苏有容自负清傲的秉性,如何会进这烟花柳巷!
来不及她气恼,四周迎面袭来的杀机惊得她回过神来急急后退,前一刻还春宵温软,这一刻已是刀光乱舞。
屋中黑影穿梭,烛光骤然熄灭,男子与女子们惊慌失措地呼喊,沈心奇暗暗叫苦,埋伏好的高手已尽数近身与她缠斗,刀光起落,映着窗外散进屋里的月光,好似粼粼波光,屋中乒乒乓乓碎了杯盏,倒了桌椅,闹出这样大的动静,屋外已是人声躁动,有人想要推门而入,却不料雅间的厢门从里面反锁了起来,沈心奇堪堪躲过一击,想着不可恋战,手中的墨干剑已铮然出鞘。
仿佛敌人早就知她剑法超群,她拔剑的瞬间,屋内敌人竟然全数掩了气息,利用黑暗藏住了各自的位置。沈心奇嘴角挽起一丝狡猾的笑容,身子一旋,人已从窗子跃了出去。
她本就无心恋战,既然暂时震住了敌人,当然溜之大吉!
可惜,她跑了片刻,便发现周身真气涣散,难以再聚,只得强撑着一口气,逃了不一会儿就已大汗淋漓。沈心奇暗骂自己疏忽大意,中了毒还浑然不知,想来那屋中熏香也绝非等闲,敌人定是算准自己一动内力毒效便会发作。
衣袂在奔跑啸风下飒飒作响,夜色中一袭卓然风姿仿佛振袖欲飞,渐行渐近。她察觉有人逼近,咬碎银牙,猛然回身便是一剑刺出,这一剑看似漫不经心,实则迅捷无伦,可出乎她意料,剑却是稳稳当当的落空,她怔然一惊,看着来人一身妖红大袍,宛若天边红霞飘然而落。
沈心奇沉如静渊,紫衣飘风,俏立于清冷的巷口,她的身后是茫茫星海、孤高弦月,可她的身姿却比星月更清更幽。
拦住她去路的,是一个肤胜白雪,极具邪逸妖媚的男子,他脚尖一触,徐徐而来,眼中嘴边俱是了然一切的笑意。男子与静谧清凉的夜色融为一体,好像是从漫天星辰中悠然出现,他眉目极致秀丽,竟不输女子的倾城容颜。
沈心奇刻骨铭心地记得她二十岁生辰的那一夜,在通往碧桐院的巷口,连承欢袖中的合欢剑如纷落的花瓣划过她的面前,剑光迷幻,剑意怜惜,带着一种说不出的风致与气韵,轻轻挑落了她脸上罩着的面纱。
他说:“原来真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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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出不日峡。
天高云淡,绿草如茵,雨后的草原拥有令人心醉的清新,姬小南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觉得甚至比一杯桑落酒还要香醇甘甜,只不过脚踏草原之感绝对与离别伤感之意相悖,迎风而立,看无边的绿浪涌动起伏,总让人不经意萌生一股豪情壮志,或许这就是为什么生活在草原上的东蛮一族,男子骁勇善战,女子不让须眉。
牛乳般洁白的云彩映上黎明时分太阳的余晖,金色笼罩在大片的绿地上,仿佛连冷意都消了几分,零星的声音细细碎碎地响起,那是牧民带着家中子女赶着牛羊,孩子兴奋清脆的笑声。
望着远处孩子模糊的笑颜,姬小南却高兴不起来。
因为她无法想象,如果战争再起,又有多少天真无邪的孩子们失去这种幸福安宁的生活。但姬小南必须麻木,她若多愁善感,汹涌而来的负罪感将会给这颗承载太多负担的心再无情地加上一副沉重的铐链。她并非圣人,相反她很自私,而成为璇玑楼藏龙使的那一天起,对于他人而言,她已注定是个助纣为虐,冷酷无情的邪教杀手。
这些年来她曾反复地告诫自己,杀手最不应该有的就是同情。
号角低鸣,伴随而来的是整齐有序的马蹄声,姬小南的听力极其敏锐,凝神细听片刻,便算清了远方部队的人马数量。待重新计较着得手之后的逃生路线,她屏气敛神,迅速藏身在较高的蒿草中,等待猎物的到来。
大嬴与东蛮休战五年,和亲的功劳固然重要,可东蛮一族绝不会甘心永世仰赖大嬴的鼻息,百年来的游荡与流离,征服与野心已深入东蛮人的骨血,他们是狼,绝不会相信寄人篱下的安逸。
五年前明帝答应双方和亲,表面上是两方想缔百年之好,实则忍辱退让,以显帝在位时,大嬴对待东蛮入侵的铁血手腕,如今这等割地嫁女之举,更加令东蛮一族确信大嬴内忧外患,是其一雪前耻的天赐良机。
而这个良机已蓄势待发五年之久。
白彦要她挑起大嬴与东蛮的战争,姬小南深知想戳破这层虚假的纸,得需要一个理由,而这个理由也必是东蛮一族想要的借口,既然大嬴沉浸在伪装的和平中,那么总要有人当头一棒,令其振聋发聩。
姬小南花了近一个月的时间,才摸清楚今日东蛮首领昭烈王妃参加一年一度的阿慕皆格勒大会的出行路线,昭烈王妃乃是大嬴的乾定公主,五年前奉旨和亲嫁与当时的东蛮首领天阳王,两年前天阳王故去,这位正当妙龄的公主便依照东蛮风俗嫁给新首领昭烈王,听闻昭烈王年轻英武,并且尚未娶亲,乾定公主转嫁与他以后,仍是妻室,不免令人感慨她虽远嫁他乡,却终是被神明眷顾,得此如意郎君。
当队伍行近时,藏在草丛中的姬小南不禁惊异作为尊贵的东蛮王妃,她的仪仗依是太过简单、朴素,算了算首尾的护卫,竟比自己预测的还要少上三成。姬小南心下犹豫,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就在此时,暗号已起,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她顾不得那么多,左手悄然而动,五根银光闪电击出,钢刃虽快,但她的身形更快,马匹被突如其来的杀机惊地乱了方寸,嘶鸣中,响起婢女们恐惧惊慌的叫喊。
然而能在昭烈王妃身边当值的护卫果然不凡,眨眼间,他们已冷静下来,全数驱马围住队伍末尾的马车,拔出战刀,准备迎敌。
姬小南冷笑一声,看来不费吹灰之力她就找到了昭烈王妃的所在。
璇玑楼的十位高手已与护卫交战,东蛮一族在马上极具优势,可她的下属也绝不是省油的灯,一时三刻或许还可抵挡,可时间一久,形势立即偏向了姬小南一边。
姬小南翻身一旋,犹如一只得水的鱼儿游刃有余在刀锋剑尖,她右手轻弹,三只金针便准确没入三名护卫的眉心,姬小南轻而易举地放倒最后拦住她的三人,拿起地上的战刀,脚尖一点,人已掠上马车,探入帘中直取对方首级!
但是无论如何,璇玑楼的杀手们都没料到,他们敬若神明的四使之人,却在马车轰然碎裂的震响中,宛若断线的纸鸢跌了出来!
这个瞬间,训练有素的杀手们,和周围的婢女们一样,脱口发出了震惊的呼叫,姬小南脸色惨白,眼神瞬息而变,似是惊诧,又似欣喜。她的右膝上有血渗出,然而血腥味刺激她恢复了清醒,她堪堪落稳,左手攥拳,手腕一扭,空气中立刻结起了一张不可脱逃的网。
“使者!”
她的下属抢近身侧,姬小南神色凝重,喝道:“撤!”
这一声力度不大,却极具威严,璇玑楼的下属们立即领命,纷纷抽身而退。
“岂容你们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语落,四周的杀伐之声骤然而起。
姬小南眼角扫过塌裂的马车,冷光一闪,一股强大的杀气登时扑了过来,人影似箭,直袭她的要害,可她却突然悄无声息地撤掉了自保的钢网,徒手击开了那人毫不留情的一枪。
枪杆的力道震得她手臂生生发麻,姬小南身子晃了晃,忽然间仿佛有些痛苦地皱起眉头,看着血从震裂的指甲中一滴滴落下。
这招请君入瓮,实在高明。
只是姬小南不明白,知道整个刺杀计划的算上自己不过十一人,跟随她前来的十人是璇玑楼百里挑一的死士,究竟是哪个环节出了纰漏,以至于他们反被算计了进来!
姬小南苦笑着回身,更让她料想不到的还有眼前这位熟悉的男子!
若有若无的清露在他张扬的碎发上反射出淡淡冰冷的光,仿佛知道她在盯着自己,他缓缓转过身,突然将七尺长的银枪往地上一插,放肆地打量着姬小南,眼底的神光越来越深,他笑道:“想不到徒手接下我一枪的竟是个女子!”
仍是那种放荡无礼的语气,可望着站在茫茫草原上的他,姬小南有种错觉,这分别的五年里,隔在他二人之间的岁月仿若孤寂的百年,而律骁带给她的感觉再不复五年前的落拓单纯。
感到对手的奇怪神情,男子眼中的迟疑一闪即逝,他大步走上前来,一把扭住姬小南的胳膊,恢复了惯有的威严与肃穆,“伊勒德•;律耶托和,敌将通名!”
姬小南哭笑不得,挣扎半晌,律骁见她不乖乖被俘,腿一钩,干脆将她按爬在地,又扭了另一只胳膊,威胁道:“敌将通名!”
“通你个大头啊!”姬小南被他惹恼,忍不住破口大骂道。
这个回答显然出乎律骁的意料,他瞪大了眼睛,愣了片刻后,突然也不顾形象,骂道:“你这小妞倒挺倔!他娘的,来杀本王你还有理了!”
姬小南险些笑出声来,奈何手臂吃痛,只得呲牙咧嘴神色古怪,待她正要与故人相认,脑中却突然想起了什么,脸色登时冷了下来,她嘴唇颤抖,一字一句问道:“你刚才说‘本王’是什么意思?”
律骁颦眉冷道:“老子是昭烈王!”
姬小南终于不再挣扎,如同虎口上垂死的麋鹿,放弃抵抗,她脸色灰败,喃喃自语道:“原来,竟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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