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时隔五年之重聚(5)
他将漆色的披风扔在旁处,自径寻了主位盘膝而坐,这间屋子内外相通,甚是大方宽敞,在他进屋之前,已有十一人等候在屋中。
“主人,啸云十八骑已抵达城外三十里的驿站,相信靖王明日必将……”其中一人还未说完,便被主位男子噤在嘴边的手势打断。
“令探子每隔一个时辰回报。”他压低声音,眉间的忧郁始终挥散不去。
另一人眉头深锁,疑惑不解道:“主人为何放外人留宿,万一有何差池,岂不置您于危险之中!”
主位男子眼中厉芒一闪而过,直到说话之人黯然低首,他俊逸的面上才恢复些许暖意,“我心中自有分寸,断不会坏了大事。你等分成两组,城里城外细细查探,靖王并非愚钝之人,绝不会令啸云十八骑如此明目张胆暴露他的行踪。”
其中十人应诺起身,依依出了屋子。
辨听众人离得远了,那剩下的一人才缓缓将一封信递给主位的男子。
男子阅完信的内容,神色凝成一股强压制住的暴戾,让人不敢多看,他将信自掌心团紧,用力之大仿若要将这信生生搅碎,沉默片刻后,他冷然笑道:“本想着夺来东西便罢,看来竟是逼我做绝,我倒要看看丧事在前,这喜事如何再办!”
“厉承,飞鸽传书给李大人,要他无论如何拖住啸云十八骑。”
被唤作厉承的男子动容道:“主人,你这是要……”在他心中,主子向来沉稳内敛、冷静睿智,在朝廷之上更是明哲保身,处事低调,如今这般主动向皇室挑衅实属异数。
“掣肘之痛尚可忍耐,但妄图掌控吾命岂不笑话!”那俊逸男子怒极反笑,从团垫上一跃而起,三年前他曾对手中的刀发誓,永远不依靠任何人,永远不指望任何人,终有一日他要将那王座上的人踩在脚下,任谁也不能再摆布于他!
厉承旋即起身,肃然一拜:“属下誓死效忠。”
苏有容神情冷肃,眼角唇边尽是残忍冷酷的笑意,他早已不是当初那个一无所有的少年,五年后的今日他拥有足以立于不败之地的实力!
“我要将靖王的尸骨送给他,看他是否还会命我与归宁公主成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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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发了小二,白绯终于得到了片刻清净,一口茶喝急,呛得她咳嗽不止,苏铮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见她满面呛得通红,也不禁有了呆憨打趣的笑意。白绯边咳边恶狠狠地瞪着一旁老实傻笑的苏铮,嘴上不饶起来,不到片刻就令苏铮哑口无言,只得频频窘迫搔头。
苏铮虽然精神尚好,可眼角蕴着疲乏,唇色灰白,似是身体状况并不乐观,白绯将他的病容收在眼底,想着连日求医无果,登时不再逞口舌之快,她彷徨而惆怅的叹了口气,眼中有受挫后的郁结与不甘。
苏铮见她闭口不言,还以为自己又惹恼了她,急急问道:“非弟,我不是有意笑你的!你不要和我一般见识!”
白绯一怔,那张病气的英挺面庞此刻满是愧疚,她又好气又好笑,可一股心酸委实令她难受。与苏铮相识三年,起初她万念俱灰、走投无路之时遇见了一根筋做好人的苏铮,本对人情冷暖失望的她却惊奇的发现,世上竟有如此淳朴善良之人,无论她如何蛮不讲理、霸道跋扈,这个单纯老实的男子总是出奇地包容与谅解她。白绯一度试探或许苏铮对她另有所图,可惜这个忠厚善良的男子对所有人都是这般不求回报的好,而且直至三年的今日都不晓得她是女儿身。
白绯不免心软,“傻哥哥,你又没做错什么,道歉干什么!”
苏铮不好意思地咧嘴一笑道:“非弟头脑灵光,我这人却笨得紧,难免惹恼你。”
白绯哑然失声,心头酸涩,脸上却装出躁恼道:“是啊!你确实够笨的,明知道打不过那个什么天龙使,还要逞英雄,这下好了看你还有几天活……”话说了一半,她便猝然住口,懊悔地恨不得将自己舌头咬下来。
苏铮释然而笑,如若白绯说的人不是自己,“还有半个月我撑得住!”
“你这副样子还想着讨伐璇玑楼?!”白绯惊呼。
“答应别人的事情怎么可以反悔,沪城是一定要去的,多一份力量胜算也多一分。”苏铮昔日随和脾性,然而对待此事却异常固执。
白绯被他激怒,骂道:“愚不可及!先不说你命能不能保住,就算你去了,你现在武功尽失,不拖累别人已是万幸!早知你这般不识好歹,我何苦救你!”
苏铮沉默不语,眼底闪过一丝寂寥,白绯所言利害他并非不晓得。
见他神色悲切,白绯突然想到他之所以这么着急讨伐璇玑楼,无非是因为得知江湖消息,五年前的镜心湖之变与璇玑楼有关,苏铮这般孝义仁厚之人,此次报父仇的机会怎可就此轻易错过!
白绯不禁怒气消了大半,她握住苏铮的手,正准备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却发觉这布满茧子的掌心竟然异常冰冷,她恍然大悟苏铮内伤恶化严重,这番如平常的交谈也定是强撑心神,念及至此,白绯更加五内俱焚,她身上的银钱因连日奔波求医已差不多用尽,再这样下去恐怕连苏铮的药钱都要付不起。
“非弟,其实你认识沐春风的,对不对?”苏铮忽然低哑地问了一句,看着掌中那纤细的手陡然一缩,他神色复杂,接道:“你若不是与他相熟之人,他如何会放过武功尽失的我。”
白绯目光一黯,起身不语。
“非弟,我并非怪你,只是……”
“原来你早猜到,为何我当时说谎你不戳破?我以为苏大哥永远不会有事瞒着我。”白绯眉目悲切,缓缓走到窗前,然向下看去,一个极为熟悉的人影从客栈匆匆而出,令她脸色骤然一变!
若她没认错那是厉承?!那包下客栈的人……
苏铮望着她玉冠素袍,背影清瘦,竟一时有些后悔说破。组织里不乏有人告诫他这位白兄弟身份可疑,而每每组织成员聚首,带来璇玑楼的消息时,他的非弟总是对璇玑楼天龙使的信息异常感兴趣,直至一个半月以前他奇迹地在沐春风手下存活时,才终于肯相信这个事实。
难道非弟真如他们所说是璇玑楼的探子,以至于这次聚会的消息不胫而走?
白绯不知何时已回过身来,盯着苏铮,声音微微颤抖道:“你怀疑是我出卖了你?”
“我没有!从来没有……”
苏铮说着,连他自己都不明白这份坚定不移的信任是从何而来,或许是来源于三年里几番同生共死相互依赖产生的感动,又或许是因为望着那双清澈的眸子时,内心莫名的悸动……
久久地房间里再也没有声音,直到苏铮疲惫至极趴在桌上,昏然睡去。
这个世界最难得的人,是肯毫无保留相信你的人啊。
白绯苦苦一笑:“真是个傻哥哥……”
她心里其实早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如今苏铮给予的信任,使她终究撇开了所有的矜持。既然这样,她别无选择,龙潭虎穴去一遭又何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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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沉如水,一如三年前的一个夜晚,他们正式决裂,她许下死生不复相见的誓言。
苏有容倚坐在窗前,静静地擦拭着刀身,天龙刀通体锃亮,森然冷光,将他年轻不羁的侧脸镀上一层冷酷的光芒。然而擦了一半仿佛觉察到了什么,他眉眼中的肃然被浓重的烦愁化开,苏有容将手中的天龙刀送回刀鞘,正襟而起。
房门轻叩,他自知是谁,可落在门上的手仍是停了半刻才缓缓打开。
三年来被自己刻意淡化的模糊轮廓在眼前逐渐清晰。
门窗相通,令她素袍两袖盈风,白绯长发绾起,束装巾帼,容颜如玉,英气逼人。
二人隔门相视,不过相距两尺,却仿佛隔着千山万水。
“进来吧。”苏有容率先开口,带着倨傲的冷漠,眼中却透出一点挣扎。
白绯依言进屋,待苏有容掩上屋门,便从衣袖里拿出一只白玉镯,苏有容回过身来,见到这只玉镯,步伐突然一滞,沉痛之情溢于言表。
“我有事求你。”
开门见山的清冷语气霎时令苏有容清醒过来,他俊面含怒,衣袖一震:“让我照顾那个傻子,绝无可能!”
白绯脸色一白,并不想就此放弃:“你向来自视甚高,从不出尔反尔,就算你不顾手足之情,难道这玉环之约你也想赖掉不成?”
苏有容怒然冷笑,嘴角的弧度甚是嘲讽,也不知他是在笑白绯还是在笑自己,曾几何时,他将这只母亲心爱的白玉镯交给面前的少女,告诉她以此玉环为誓,若有一日她心甘情愿,只需拿出这只玉环,他苏有容定不负所托。而今日,玉环犹在,她却要他为别人守这劳什子的誓言!
好!当真是好极了!
苏有容一把抢过白玉镯,攥在手指之间,像抚摸恋人般,轻轻地抚摸了一遍又一遍,然后他霍然抬手,将玉镯掷了出去,清脆的碎裂之音令白绯身体一震,他望着她痛苦的神色,冷嘲道:“如你所愿,只要我在沛城一日定会护他周全。”
白绯苦苦一笑,只觉胸口如遭重击,喘不过气,她强撑着面色,躬身一拜,又从脖颈解下红线,取下贴身携带的九龙佩,郑重递给苏有容道:“我信凭你现在的能耐璇玑楼不敢为难你,只是沐春风……他若来,你便将这玉佩交给他,我想他不会再做纠缠。”
苏有容冷冷地瞥向玉佩,上面用金镶好的扭曲裂纹令他心烦气躁,他不耐烦地接过,随手扔在桌案上,嘴角刻薄轻蔑的笑意更深。
白绯默默转身,就在要离去的时候,她忽然回首温言道:“他毕竟与你是亲兄弟,是你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他为何屡屡不顾生死与璇玑楼作对,你应该比谁都清楚,有容你……好自为之吧。”说罢,她飘然离去,再无逗留。
此刻,苏有容卓然而立的身影显得那么落寞,没人知道掩藏在他薄鄙倨傲面具下的神情有多么酸楚。烛影明灭,火光电石之间,他不该看得太清楚,她离去时的回眸,包涵了太多他奢望的眷恋与温柔,而这些东西注定成为一种毒药,动摇他早为仇恨与野心形成的铁石心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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