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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千古一帝何归处(3)

    “沈自奇,你竟然不惜这样做!”

    轩辕翼发疯似的怒吼,胸口的疼痛使他浑身滚烫,他颤抖地跪在地上,伸出手,想要触碰那遥不可及的身影。

    连承欢立在那,衣袍的颜色宛若烛上滚落的红蜡。

    赤玉箫完好如初,他知晓自己已没必要再出一剑。只是他没料到,了结仇怨之后,填满内心的竟是无比的惆怅和悲凉。

    连承欢蹲下身,近距离地看着面前的传奇女子,她一袭白衣浸满鲜血,胸前窄小的伤口如同一个魔鬼的印记,仿佛想直到放干她的血才肯罢休。

    那是合欢剑留下的,经由他手。

    他默默无言,低头看着她绝艳的美好容颜,眼底的神光难辨。

    沈自奇没有看另一旁重伤昏厥的大嬴皇帝,她的生命正在流逝,人生的最后一刻,她已不想再浪费一丁点的精神去关心注定灭亡的往昔。她静静地望着邪逸俊美的年轻面庞,似乎在分辨这张倾城之面后,所代表的两个故人。

    她如若自言自语道:“你继承了你娘美艳的容貌和你爹武学上的天赋,我想他二人在九泉之下也当瞑目。”

    连承欢放下自持的孤高与冷漠,沉言道:“你可有什么心愿?”

    重伤的白衣女子笑了笑,她的脸色苍白如纸,唇上毫无血色,沈自奇攥紧连承欢的手,虚弱道:“看到你们,我才知道我老了。”她顿了顿,头微微偏过去,好像是想要对轩辕翼说些什么,“无论当年我们有多少雄心壮志,也抵不过经年岁月……”

    “在颠沛流离,四面楚歌时,我们携手挨过了,可这样坚不可摧的情意却轻而易举地在大家建功立业时消磨殆尽,我们自认为我们是赢家,可最终,输得最惨,最可悲的却一直是我们……”

    剧烈的咳嗽,弱不可闻的喘息,沈自奇回过头,盯着连承欢的眼睛,道:“放下你们的仇恨,不论是你、春风、哲儿还是那个小姑娘,过你们想要的生活,永远,永远不要……因为……他就要来……”

    她伸出手,泪水划过眼角,“我多想再看看她……我可怜的……”

    殿门被缓缓推开。

    沈自奇的话终淹没在一片飞雪中。

    连承欢怔在那,五年来,死在他手中的人不计其数,手起剑落间,他几乎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可此时此刻,他却深刻地体会到了,人命不该被看得这样轻贱。

    他有片刻的后悔,或许他本不该活过来,本不该来这一趟。

    往事终没有余地转圜,连承欢站起身,慢慢回过头,看着闯进的人带来的沉沉夜幕和飘扬大雪。

    沈心奇素白流裙,长发微招,鲜血映入眼帘时,她出奇的镇定与冷淡。

    “你杀了他?”

    连承欢不可置否,她的身影格外单薄,殿外吹进的风雪呼啸着要将她裹住,沈心奇盯着他妖魅的脸,不动声色地又道:“父皇这一辈子,想杀他的人太多,却没有一个人能成功,如今,你得偿所愿,我可以知道你杀他的理由吗?”

    他费尽心力,只能看到她眼里淡淡的苦涩,而这似乎不是作为一个女儿此时此刻应有的姿态和言语。

    “父母之仇,族人之恨。”

    他一字一句,声音不高,却冷人彻骨。

    她笑:“不过是上代的恩怨,何必说的这般苦大仇深,你杀了他,只会令这乱世更加动荡,到时候死的岂止是你的父母或是你的族人。”连承欢闻言,忽然也笑了,他的笑漫不经心,仿佛沈心奇所说的千万性命对于他而言,不过微茫如蝼蚁,不值他动容。

    她攒眉,问:“你笑什么?”

    连承欢一步一步向殿门走去,道:“日后之事,谁能知晓,我只顾我的心,顺我的意,不管他是一介马夫还是一国之君,我若想杀,便杀。”

    沈心奇目光冰冷逼射,他的轻慢狂妄激起了她本能的愤怒。

    他走到她面前,却没有看她,眼神定在异常安静清冷的茫茫夜雪中,以他今时今日的武功修为,想察觉出蛰伏在暗处的陷阱与杀机,太过容易。沉默了片刻,他双袖环抱,凑近沈心奇的耳边,幽幽的香气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挑逗,“你知道的,你不是我的对手。”

    她拂袖打开彼此的距离,冷道:“你不要忘记了,这是在皇宫。”

    他看着她,眼里是了然于胸的清澈:“这的确是皇宫,却不再是你们轩辕家的地盘了。”他刻意停顿了一下,看穿她轻蔑的神色,指着她的身后,继续道:“若这是你口中的皇宫,如何我杀了皇帝,竟没有一人发觉我、阻止我、击杀我?而你,未经通报,又是如何直接闯进来的?”

    沈心奇一愣,她一路走来,确实发现不对头,奈何她心里悲伤沉痛,竟懒得多疑,直到想到她不经意向连承欢透露了轩辕翼的位置,才深觉将有大祸。

    “沈姑娘,不,我想应该唤你殿下,”他语气里有说不出的轻慢和讥讽,“你们皇族将要大祸临头了。有人调走了这殿外所有的侍卫,就在等我杀了皇帝。”

    她暗自心惊,回身看着连承欢所指的方向,不到半响便察觉到了大批侍卫正朝清宁殿涌来,她不禁哑然:“负责宫中安全的是父皇亲信的右翼军,除非有父皇御令,否则谁也不能调动。”

    “据我所知,右翼军领军是丞相大人的儿子。”

    沈心奇身体一震,如遭雷击,她不可置信地道:“你是说李丞相要谋反?!不可能!就算他要调动右翼军,没有翼符也是行不通的N况右翼军领军李铭出使东蛮,根本不在京都。”

    连承欢狭长的眼睛眯起来,活像一只成精的千年灵狐,他似乎是半开玩笑道:“李铭的翼符会不会不小心落在家了?”

    这句话看似无理好笑,却让沈心奇再度变色。

    她的整张脸彻底阴沉下来,昭示着她内心已开始相信政变在即,半响,她犹豫着道:“可李家没理由这么做,父皇不曾亏待过他们……”

    连承欢撇着嘴点了点头,神情却是嘲讽:“是不曾亏待过,死了两个儿子的李老爷这些年倒颇受皇恩。”

    李斯远的长子和次子在多年前死于大嬴和萨斯国①的战事,当时朝中大多数人主张议和,明帝轩辕翼却执意主战,以扬大嬴国威。此番争斗虽然以大嬴胜利告终,却也十分惨烈。萨斯人精擅机巧,竟将火药投入战场应用,李斯远的两个儿子均战死疆场,尸骨无存。

    自此之后,丞相李斯远常常称病,避免入朝论政。

    她当时听师父玄清说时,还认为他是因为爱儿相继过世,沉痛难以负荷,才会如此,心里还对李丞相极其同情和怜悯。那时,玄清说过她还太小,不懂君臣间的暗流汹涌,若有朝一日大嬴不保,李斯远必是大患。

    没想到时隔这么多年,他竟一语成谶。

    “伴君如伴虎,共打江山易,同享江山难,这是千百年不变的君臣结局。一个人若习惯于无比的尊荣与绝对的权力,怎能容许他人安于枕榻,何况这个人位高权重,功高盖主,背后的家族势力庞大,朝中文臣武将手握重兵者,甚多承于膝下。我若为你父,必定是夜夜难眠,想尽办法掣肘李家。”

    沈心奇惊异这个出自于江湖的邪逸男子竟有如此通彻睿智的见解,远胜常年沉迷于安乐享受的皇亲重臣,她盯着他精雕细琢的侧脸,突然叹息道:“我好像明白了为何明帝八年,父皇执意主战,派李斯远的两个儿子为左右先锋随同徐太尉出征。”

    “痛失两子令李斯远和太尉徐正寿心生嫌隙,同时消弱了李家的两股直系力量,我不得不佩服轩辕翼是个出色的弄权者,这个决策当初看似莽撞冲动,实则结分化和消弱于一体,堪称一箭双雕。”

    “不仅仅是这些,他还警告了李斯远君臣之隔。”沈心奇只觉胸口如压大石,难以喘息,她自小被玄清养在身侧,虽从他口中听过不少朝中争斗,但常年居住在北寒之地的剑冢,即便她天赋聪慧,这些心计诡诈,舔走刀口的残酷争斗也绝非她能想象。如今连承欢一言,更使她心力交瘁,难以负荷。

    连承欢眉宇轻皱,仿佛看见了她的未来。

    他道:“他们来了。”

    她紧紧攒住拳,颓然靠在殿门,眼神落在血泊中清瘦华贵的身影,道:“我知不是你的对手,你走吧。”

    他低头,双眼微眯“哦?不是都说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么?”

    她无力与他纠缠,坦然道:“他虽为我父,却辜负了我的期待,我娘等了她一辈子,也换不来他分毫的爱,我为他在苦寒之地十年,日夜不休勤练剑法,卷入江湖,双手血腥,却也换不来他的承诺。血脉相连的骨肉亲情,于我来说,不过是十几年的痴心妄想和可笑愚妄。你杀了他,倒轻而易举成全了我娘与他的一生分离。”

    她的声音清冷落寞,然而身后无比静寂,再无人应。

    沈心奇怔怔回首,雪花簌簌,可哪里还有他的身影。

    九月纷落的大雪,越下越大,她伸出手,接过这些早来的洁白,听着逐渐逼近的众多脚步声。

    她苦苦一笑,喃喃道:“你倒精明,不忘最后还要找个替罪羊。”

    然而语落,空荡的大殿里,却陡然响起了熟悉的声音。

    那个她以为死去的父亲,大嬴的君主,明帝轩辕翼竟然动了动,然后她瞪大了眼睛,看着他缓缓支起身子,逐渐坐了起来。

    恐惧,内心的恐惧令沈心奇面色惨白。

    轩辕翼的脸隐在暗处,殿中烛火尽熄,殿外投进的雪光也不过照亮了他身下的血污。

    熟悉的声音分外清晰,语气里是不变的威严和压迫,他一字一字:“朕、还、未、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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