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1）
阴间有河，谓之奈河，源出地府。其水皆血，满布虫蛇，腥秽不堪。
奈何桥，上通仙境，下抵鬼渊，前为人世，后达冥府。
在这里有一位年长的神祗名唤孟婆，世人皆知她的一碗孟婆汤能让鬼魂忘却前尘记忆，好使其投胎做人再入轮回。
此桥为界，前生夫妻情缘，亲朋厚谊，皆为虚妄。
这日，风伽岚白衣胜雪，虽刻意掩住了仙身神光，却还是挡不住一路孤魂野鬼的觊觎。她私自离开天界来到冥府，不便动用神力，只得念了法咒，隐了身形。
她与孟婆是旧相识，此番前来是为寻一人。
天色已晚，风伽岚小心翼翼进了孟婆庄，出来相迎的是婢女孟姜[1]，她红裙翠袖，妙龄正当，走起路来手环叮当，香气袭人。
“婆婆说仙子会来，让我在这等候，我才出来，可不赶巧呢！”
风伽岚微微一笑，却不再亲近，孟姜的皮囊虽然姝丽，但在她的眼里，不过是一把阴气古怪的骷髅。
孟姜在这阴间不知过了多少年，形形色色也见过不少人，这些天界的大人物往往不喜他们身上的诡异阴森，风伽岚的真实想法并不能瞒过她的眼睛，好在她自个儿并不在意，便笑着问道：“仙子来，可是为了那景公子？”
风伽岚颔首，眼中凝重不减分毫。
孟姜笑意盈盈，了然于胸道：“婆婆说有些事她不便出面，却不愿辜负你的一片心意，仙子且随我来吧。”
风伽岚跟在孟姜身后，二人一路再未说话。
到了奈河，风伽岚的脚步才迟疑下来。
孟姜玉指一抬，冲着那奈何桥上一点，轻妙的声音宛若从空中飘下，“仙子往前再走几步，便会看见景公子，只是恕孟姜直言，无论待会儿仙子看到什么，都不可透漏自己的身份，否则惹祸上身不说，还会连累他人。”
风伽岚难得地温和一笑，道：“多谢孟姜姑娘，我自会懂得分寸。”
孟姜施礼，视线落到不远处的奈何桥时，眼神闪过一丝不经意地怜悯与同情。她不禁想起第一次见到那白衣公子，清越出尘，气度卓然，而如今过了五百年，他和自己已没什么两样，都在这漫长无期的阴间里逐渐腐朽。
风伽岚似乎有种错觉，仿佛孟姜离去前，她听到了一声凄婉的叹息。
夜已深，在这阴曹地府里，即便她有神力护体，也感到格外寒凉。
她上了桥，在尽头的三生石处，一眼认出了景少河。
众多孤魂野鬼飘荡在奈何桥上，可景少河却只需一眼便能辨识。
他的月白衣袍沉静如水，颀长的背影异常消瘦，晚上的奈何桥雾气迷蒙，风伽岚走近，才看清他及腰的长发和俊秀的脸庞。
“这位公子，敢问是景……”
她的话卡在喉咙里，却硬生生再也说不出来。
白衣公子闻声回首，他的脸年轻英俊，眉眼柔美如画，虽然面色苍白，但无碍他的出众相貌，可是他才转过来，一阵阴风便刮起了他披在身上的月白长袍，而风伽黛一眼便看到了他左侧空洞的胸膛和一只烂得露骨的胳膊。
她本能地捂住嘴，怕就这样惊慌失措地叫出声来。
景少河瞧她被吓住，无奈地用手兜紧了被吹开的袍子，然后温和宽慰道：“惊到姑娘了，是在下的不是。”
风伽岚退了一步，立刻冷静下来盯着眼前的男子看。
三生石前，他孑然一身，岿然而立，眉梢间总流露出化不开的忧愁和思念。
“姑娘是新来的吧，也是在等人吗？”
回过神时，男子已转过身去，继续看着面前的三生石。
“是，在等我姐姐。”
“姐妹情深至此倒是难得。”
风伽岚走到景少河的身旁，顺着他的目光问，“你在看什么？”
三生石的一侧光滑如镜，此时她与景少河并肩而立，两只影子映在石头上，风伽岚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对着一面镜子发呆。
景少河笑了，声音低沉而温柔，“我在看我的妻子。”
风伽岚一怔，绕着三生石走了一圈，指着自己疑惑地问道：“可是这里除了你和我，并没有其他人呀？”
景少河眼底闪了闪，“那是因为你离它太近了，三生石可不能照出两个人的记忆。”
他的嘴角依然挽着笑意，那笑高贵而清雅，就如他生前的身份一般。风伽黛闻言生怕三生石照出了她的真实身份，赶忙跑到景少河身侧，站的远些。果然，不到片刻，光滑如镜的一面，渐渐显现出了一个人形。
风伽岚将里面的人看得清清楚楚，心里更是五味陈杂，她望着景少河，看着他眼底悲伤深沉的光芒，只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他快要掰成两半。
她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头。
天玑神魂俱灭，早已挣脱轮回，他这样死心眼儿，如何能心甘情愿听从自己安排去转世投胎！
可若他不投胎，他又如何能早日功成飞仙？若他不成仙，她又拿什么来削减姐姐的罪孽，令风伽黛早日恢复神籍？
一想起这些事，心情就立刻大为不快。
“那是你的妻子？长得真好看。”风伽岚说，“看你的身子腐烂成这样，应该等了很久吧，可是还没有等到她吗？”
他沉默了一会儿，“她与我不同，她是我永远无法企及的人，或许她永远不会有一天来到这里。”
“那你为什么还要在这等？既然知道等不到她为什么不早早地去投胎？”风伽岚有些心虚，“我看你气质不凡，想必命数非富即贵，投了胎总比在这里受折磨幸福得多。”
景少河摇了摇头，发如黑瀑，目如星辉。
他整个人给人的感觉很奇妙，就像他现在虽然衣袍下面腐烂露骨，可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笑都有一股说不出的风雅和舒服，即便风伽岚曾经感慨，世上再也不会有比龙神天璇还要夺目灿烂的男子，可在景少河面前，她还是不得不赞叹这个男子拥有令人折服的翩翩风度。
“对于我来说，所有的幸福都被她占尽了。”他淡淡地笑，用那只还完好的手臂指了指三生石前面、那转世投胎的地方，“而我过了那里，就再没幸福可言。”
“人间繁华锦簇，伊人佳丽何止千万，你不过在这一世里爱过她，怎知以后不会遇见更好？”
景少河忽然大笑起来，仿佛风伽岚说了什么极为好笑的事，他指着自己空洞的胸口道：“若你真爱一个人，天上地下怎还会有人比得过她？”
风伽岚的心脏莫名地被刺痛了一下，不知为何，她有些羡慕眼前这个男子，他对自己的爱这样笃定和坚信，他的勇敢和执着让她自惭形秽。
她恻然，“再这样等下去，你会慢慢变成一堆白骨，日日承受腐烂的痛苦，即使这样，你也不见得能与她相逢，即便相逢，也不见得再与她相爱，如此你也不后悔？”
“我若后悔，也只是后悔欠她太多，这些债无时无刻不在煎熬着我，远甚于这奈河血水的撕咬。”他凝视着三生石上娇俏清丽的容颜，深情缱绻地说，“倘若有幸再与她相爱，我会不顾一切与她白头偕老，倘若不幸生生世世相错，我便会在这奈何桥上腐烂成泥，日夜盼她安好。”
他真是一个寂寞而深情的男子。
风伽岚盯着他良久，突然叹息，“我懂了，真正的爱大抵如此吧。”
五百年后，风伽岚再次来到三生石面前时，她却没能认出当初那个风光月霁的清越男子。
孟姜伸手一指。
三生石前，仅仅坐着一架枯骨。
风伽岚错愕地看着他，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
枯骨似乎察觉了熟人到访，他僵硬地转过头，头颅与脊椎摩擦发出咔咔的声响，空洞可怖的双眼直直地盯向她，可声音却几乎没什么变化，“姑娘，我们又见面了。”
看着那白森森的骨头，风伽岚心惊肉跳，一片怆然。那样风华绝代，风仪出众的男子竟然在这千年的等待里，被折磨成了这幅模样。
大约是她的神情表露得太直白，景少河笑了，声音温和，一如五百年前的温柔和善，“又惊到姑娘了，真是不好意思。”
千年已过，他的言语中丝毫没有流连在阴间的幽怨，相反只有岁月积淀的沉静和内敛，风伽岚怔怔地看着已经变成枯骨的景少河，喑哑地问：“再等下去，你会化成灰烬，再也无法转世为人。”
枯骨将头转过去，因为鬼身血肉已消磨殆尽，再也看不到他的神情，三生石上面的人影却依旧明眸皓齿，灵动万千，景少河沉道：“姑娘不必再言，若在下没猜错，你并非凡人，更不该再来这里。”
风伽岚一愣，“你、你说什么？我不懂你的意思。”
“这阴间鬼魂的身上总是带着阴气的，可我与姑娘第一次相见，不但没有感到你身上的阴气，反而被你周身散发的祥和温暖所吸引。再者三生石并非如我所说的那般照不出两个人的前世记忆，而是每个人在三生石上只能看到自己的前生记忆，旁人根本看不到，可姑娘说我的妻子很美，可见你看到了我的前生，却没瞧见自己的前生。”景少河顿了顿，“我道出这些绝非想为难姑娘，但我的妻子曾经说过，仙人不应随意离开天界。”
风伽岚恢复了平静，冷道：“那你是在下逐客令了？”
“不敢。”景少河语气也冷了下来，“在下想问一句，姑娘为何如此执着于我和我妻子的事情？又为何如此费尽心力劝我投胎转世？”
风伽岚静静地瞪着这架枯骨，忽地叹了一口气，“不愧是天玑选中的男子，见识与头脑都非常人能及。”她看着枯骨浑身一颤，继续道：“早知你不会改变主意，看在你我相识一场的份上，我要送你一件大礼。”
枯骨陡然站起来，发出瘆人的声响。
“天玑转世了，她将在一年后出生，投不投胎随你。”
言罢，风伽岚转身离开，再未多说一句。
她不敢再逗留，生怕犹豫一瞬便会改变心意。
景少河的转世不在天璇的计划里，若他知晓此事是自己一手促成，后果恐怕不堪设想。
至于景少河，就算他遇见了天玑，天璇会轻而易举地放过他吗？
风伽岚不知道。
她只知道，命运该再给他一次机会，也该再给这份真爱一次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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